金圣叹如何评点《西厢记》之淫
作者:潇湘蓝
明清把王实甫的《西厢记》列为禁书,是因为书中有这样些句:“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搵香腮。” 金圣叹评:《西厢》最淫,是此两句。“
凡看到的,从古至今,包括现在的豆瓣,你扫一眼,一半人窃笑一声,断为淫书。
《西厢记》是淫书吗?看完全本《西厢》你就知道了。再看完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就通透了。
明末奇人金圣叹讲,《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人说《西厢》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一事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有?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是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
这话很明白了,那是每天都发生的事情。我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这样就要禁书,那把自己禁了吧。
接下来,他说“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日后定堕拔舌地狱。”他还接着调侃“此人只须扑,不必教。”“当初造《西厢记》时,原发愿不肯与他读,他今日果然不读。”这是讥讽书塾里那些糊涂迂腐的老先生和学子,一来根本没有读过,二来不屑与他读。三来遇到这样的人,不用教,直接拿戒尺教训一下。这样的论调风格颇像冯小刚,开口如炮,爽利痛快。
那么《西厢记》不是淫书,是什么?
金圣叹说:“《西厢记》不同小可,断断不是淫书,乃是天地妙文。”一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不仅细细道出西厢记妙在何处,也让我们领略了金圣叹的博学与高见,足天下所有读书人汗颜。
“一部书,有洋洋无数文字,便须看其如许洋洋,是何文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摇,何处飞渡。”
这是金圣叹的读书法和其中趣味。
他读西厢从中领略到的是《庄子》《史记》《左传》《国风》。
其一、关于《国风》。
“然《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曾无一笔不透脱,便全学《国风》写事。”《西厢记》卷七,描绘张生与莺莺私会成好事,这一章被认为最为鄙秽。金圣叹在评点之前,从《国风》有言曰好色而不淫论起,提出“好色与淫,相去又有几何耶。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此其事,内关性情,外关风化,其伏至细,其发至钜。”直接把好色与淫视为一回事,把学究们蒙在脸上的遮羞布揭下来,坦坦荡荡,大大方方读《西厢》。
其二、关于《史记》和《左传》
老夫人开春院一章,“投掷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行路之间,早到黄河这边,你看这好地势也呵!”金圣叹点评:张生之志,张生得自言之;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一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再评,借黄河以快比张生之品量。试看其意思,岂是偷香傍玉之人乎?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险,正是此地偏。带分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评: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
这两段文字在满目浓词艳曲的《西厢记》里常常会被忽略。但细细一看,正是这几句,道出张生的品量和胸中丘壑,断断不是只会泡妞的浪荡子而已。读书至此,才不算囫囵吞枣,意思也更明白些。
“随喜了上方佛殿,又来到下方僧院。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洞房,登宝塔,将回廊饶遍。我数毕罗汉,参过菩萨,拜罢圣贤。那里又好大一座院子,却是何处?待小生一发随喜去。(聪拖住云)那里须去不得,先生请住者,里面是崔相国家眷寓宅。(张生见莺莺红娘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
金圣叹点评:写张生游寺已毕,几几欲去,而意外出奇,凭空逗巧。如此一段文字,与《左传》何异?凡用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无数字,都是虚字;又用罗汉、菩萨、圣贤无数字,又都是虚字。相见眼觑见何处,手写何处,盖《左传》每用此法。今看传奇亦必用此法。可见临文无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备于《左传》。甚矣,《左传》不可不细读,我批《西厢》,以为读《左传》例也。
金圣叹读《西厢》看到《左传》笔法,《史记》的气魄。他序言中还讲过,文章不是一人所写,乃是天地所赐。从古至今,名家名作彼此之间都有传承和学习,代代读书,也是如此,看到前人的影子,又有今人的新创。世间文章才能不断前行,愈加精彩。另外我们读金批西厢,得知才疏学浅,偶尔写点文学评论,没有引经据典的真材实料,也不过如同今天的弹幕而已,且还傲娇得有理。金圣叹也是炮哄,也并不都是金玉良言。但骨子里的才学和底子雄厚,在明末学究沉闷晦涩的年代,让一本禁书大放光彩,可敬可颂。
金圣叹英年遭难,清初卷入“哭庙案”被判斩立决。这样的奇才,原本世间难得久留。当年,书生之狂,官吏之毒,世道凶险,令人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