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晓园
最后的晓园
晓园在我的心中是荒凉的。就象去年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记住的只是她苍老的面容,密麻的皱纹,银白的头发和一身的黑衣服。于是从此祖母在我的心中永远就是那一副形象:苍老的面容,全白的头发,出现在我的心中,梦中。
晓园也是如此。
我最后一次见到晓园是在6月30号的早晨。终于摆脱了非典的解禁,从福州回到北京,我已经有近100天没见到晓园了。这一百天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百年那么久,因为我的心中总有一种阔别的感觉。于是昔日被我轻易忽略过的晓园,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因为一切即将离开,因为一切即将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失。
光着脚丫在二外的小路上走了一圈,碰到许多看神经病人那样的目光和一个善意的询问,我突然想起了晓园。也有一百年没见了,不知它怎么样了,是否还好。
于是抬步往晓园走去。赤裸的脚掌触摸着走了四年的熟悉的小路,我好像从没有过这个感觉。到了晓园,却并没有预料中的如过去那样的繁华,一切只能用荒凉这个词来形容。整间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顾客,平时热腾腾的蒸汽也烟消云散,剩下一屋子的冷清,所有的椅子倒扣在桌面上,最后一排有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躺在上面熟睡,根本没注意到我这个怀旧客的到来。
说来可笑,晓园在二外也许早已存在了N年,但我却是在大三的时候才知道有晓园这个吃早餐的地方。其实也怪不了我,谁叫那招牌是用韩文写的,我习惯性地认为那是一个外国人开的餐厅或者是专门为外国人设的餐厅,两者都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价格问题,而我平时对早餐又是最不讲究,因此对于它的不知道也就情有可原了。
是宋楷带我去晓园的。这令我想起了一段疯狂的日子。篮球赛在半决赛中输给了成教,心中有一种发奋的感觉,于是闻鸡起舞,大冷的天,签到跑步回来,穿着羽绒服在操场上练投篮,运球,上篮。一般两个人,我和宋楷,有时偶尔还会有一个人,他叫杜萌,那是一个懒散的小伙子,光看他一身有点臃肿的皮肉就知道了。如果你是男生,你可以抓一把他的腹部,天,你抓到的我敢保证是一大把的肉,那里根本没有肌肉可言,不过女生最好不要的,因为他跟我一般腼腆,思想比我保守十倍,手还没到估计他已经消极地脸红甚至跑开了。
宋楷本来是踢足球出身,门守得好,球踢得也过的去,不过篮球就差了,基础不行,虽然身体素质不错。因此平时大家一起打的时候出不了风头,就也有练的决心。
第一天出来练完球,宋楷对我说:老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吃早餐。
那就是我第一次去的晓园。一间不大的屋子,摆着几副桌椅,热气腾腾,颇有生气。老板是两男一女,都差不多年纪,四十到五十之间,关系复杂,至今未搞清。
吃早餐的人似乎不少,前赴后继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而且老少妇幼青壮年都有。最多的还是二外的学生,其中还见到一两个认识的。
也许是运动的缘故,我们肚子都比平时饿了一倍,我要了八个包子,喝了两碗豆浆;宋楷问我:怎么样,这里的东西好吃吧?我点点头。他得意地笑了。
这里的食物确实比三个食堂里的都好吃。豆浆浓而热,馄饨香而不腻,包子吃的次数多了会腻,但不贵,一块钱四个。后来我便天天来,豆腐脑,油条,油饼什么的都尝了一遍。
对晓园的迷恋到了这种程度:我可以在早上到晓园吃下比平时多一倍的食物,然后中午不吃午饭,当然前提是早上得睡晚一点去吃,不然中午会饿。
晓园是二外的诸多文化之一,姑且称之为早餐文化吧。
那是一个老少皆宜、青壮都爱的地方。如果你跟我一样闲,你可以在屋子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定,要上自己需要的早餐,然后一边慢慢品尝,一边观察吃早餐的人。
如果你是一个早起者,比如说六点半到七点之间,那么你看到的多是老太太、老太爷,刚从操场锻炼回来,操着正宗刺耳的北京腔,互相打着招呼,或者叫自己的早餐;然后吃完了,推让着结帐;他们不叫结帐,叫交钱。往往小张先吃好了,就问另外座上的,(一般年纪辈分比他大),老李,你钱交了没有?老李会回答没有。然后小张便说,那我一起交吧。老李一般会略带惊惶地站起来说,别别别,我自己来,或者大声朝老板说,别收他的钱,我自己交。结果老李当然愉快地失望了,笑嘻嘻中,老板娘收进了小张的钱;于是老李便会责备:小伙子,客气了。小张说,应该的应该的,您慢用。我先走了。
观察这一切是有趣的。
继续。
早起的,除了锻炼的老人,再就是赶着去上学的小孩了。有的母亲陪伴着儿子,有的外公带着孙子,较大的孩子有一个人独来的,也有同学结伴而来的。他们最喜欢吃的,是油条和馄饨,一边吃着一边由衷地赞叹几句,一口京味的普通话简练而好听。有些小一点,就会向大人撒娇:我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大人不肯,理由是孩子要的东西太上火,或者太油腻,孩子可不管,一再地要求,大有哭出来的气势,见到大人答应了,就转泣为喜,兴冲冲地向老板娘报自己所要的食物去了。
这时候你应该吃得差不多了,但且别着急走。因为我们的大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有背着书包的,有拿着书本的,有手提饮水杯的,有脚踏自行车的,有容光焕发潮气蓬勃的(这是去上课),有睡眼惺忪面目憔悴的(这是准备吃完了回去再睡),南腔的,北调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笑眯眯的,怒冲冲的(看上去)……
吃相也因人而异,各有春秋。急性子的,慢吞吞的,如狼似虎一口一个包子的,樱桃小嘴无数口才吃完一个的,有的端着碗,有的不端碗,把头的高度降低去喝的,有的专心致志(女生居多),眼观鼻鼻观心地吃;有的东张西望,头如拨浪鼓(如我辈,大概都是在搜寻美女,以助消化)……
结账的时候,就跟大人恰恰相反了。不是推让着交钱,而是N对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示意他人:今天该你交钱了。结果推让(是推着让)了一翻,于是一个人交钱,大家走人。
……
晓园留给我的记忆是欢乐的,然而,为什么在我的心中,它又是那么地荒凉,那么地让我感怀以至消沉呢?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一个该死的民工,在我最后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躺在了一片狼藉的桌椅上?或者也可以说,那时候的我,本来就是带着荒凉的情致?
我不知道……
2003年7月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