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李年明/在时光里游走的记忆

在时光里游走的记忆

作者:李年明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硚石村的沉寂。
“杀人了,杀人了!”
村民们惊恐地奔走相告。
闻讯赶来讨保的王乡长,轿子还在彭家畈。
听到枪响后,他对轿夫们说:“响枪了,还去干什么?回家。”
那时,石洞坡满山翠绿,小溪还在潺潺地流着泉水,布谷鸟正在欢唱,花儿正在开放。
那时,我的爷爷李西生刚刚满九岁,他正在白竹坡放牛。
那时,日本鬼子还在,那是公元一九四一年。
放牛的爷爷听到噩耗后,丢掉牛鞭,一边哭一边跑,在程家畈的桥头,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父亲后,嚎啕大哭起来。
前一天,曾祖父都为爷爷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早操在家吃饭时,都有说有笑,人还好好的,怎么没有半天的功夫,这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爷爷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总是怀疑这是个梦。他宁愿相信这是个梦,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但梦终归是梦,事实永远是事实。
后来,据人说,曾祖父是因为与地主们赌博惹的祸。据说,他曾与几个地主约定,打三天三晚的牌。第一天第一晚,他将家中的几亩田地输得所剩无几了,第二天第二晚他不仅赢回了前天的损失,还赢了一百多大洋。那时,他们打的都是筹码。当时一个地主因为输得较多,想赖账,准备离开。因为第一没有到约定的时间,第二也没有兑付筹码。这时,我的曾祖父可不买账了,一下堵在门口,“不打牌可以,但必须把筹码兑付了,打牌钱,万万年,我可不讨赌债”。
曾祖父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那个地主理屈词穷,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打发下人,从家里拿来了银元,将筹码兑付了。但梁子也从此接下了。
没过几天,这个地主去了一趟他老婆的娘家,在酒过三巡后,他对他的舅哥们说出了心中的不快,认为他在打牌时受了委屈。他的一个舅哥连忙安慰他道:“妹郎莫急,我会为你报仇的,喝酒!喝酒!”
其实,这个地主的娘家是个大地主,他们不仅有良田千亩,更有自己的武装,当时的密稽队。
没过几天,他们真的派了两个荷枪实弹的队员,说我曾祖父是中共地下党员,要将他缉拿归案,就地正法。
那两个队员来时,我的曾祖父正在田里耕田,一身泥巴一身汗,当他们说明来意后。我的曾祖父没有半点惧意,对他们说:“兄弟,我得回家换了衣服再跟你们去。”
开始两个队员来时,我曾祖父的老庚李长生也跟来了,听说他们的来意后,他知道我的曾祖父惹了大麻烦,给我的曾祖父使了个眼色,就匆匆地离开了,找王乡长报信去了。
其实,后来听年长的村民们讲,当时我的曾祖父完全有时间、有条件、也有能力逃走,只要逃走了,然后找王乡长调解一下,就肯定化解了矛盾。偏偏我那曾祖父又不信邪,满满的不在乎。也是他的自信害死了自己。
那两个队员将他押到程家畈约桥头,就开了枪,可怜年仅三十四岁的曾祖父,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倒在血泊中。
曾祖父过逝后,爷爷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为我的曾祖母和他的妹妹撑起了一片天。
我曾听他说过他亲自近距离与老虎接触的传奇故事。第一次大约是在他十三岁那年,他正在坡里的田里耕田。那天尽管阴风细雨,尽管曾祖母要他等雨停了再去耕田,但性急的爷爷却不管那些,坚持要耕田。大概耕了一半的田,爷爷突然发现牛就是不肯走,用鞭子抽也是不走,这真是奇了怪了。爷爷自言自语道。爷爷仔细观察牛,看有什么古怪,发现牛死死盯着山上的一棵树。爷爷顺着望去,妈呀,原来一只老虎在树下,正虎视眈眈地望着牛。爷爷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老虎伤了牛。要知道,这条牛可是几家人共有的,几十号人吃饭全靠这条牛呢!他立马搬起犁,赶着牛,他自己走在后面,心中打着鼓。庆幸的是,老虎并没有发起攻击,总算逃过了一劫难。多年后说起此事,他都还有些后怕。
还有一次是他成年后,他去打猎时,在一口泉井边发现了一只老虎,凭他多年打铳的经验,对于大型动物,必须要瞄准头部,做到一枪毙命。他躲在草丛里,慢慢瞄准。“砰--”。在枪响的那一刻,老虎摆了一下头,子弹打在老虎的颈脖上,受伤的老虎,发出了怒吼。那时,爷爷趴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如果让老虎发现,那后果不堪设想。最终,受伤的老虎大约磨蹭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痛苦地离开。爷爷这一个多小时似乎等了一个世纪。爷爷后来说,等他起来时,身上已经没有一根干纱了,仿佛发高烧,大病了一场。
风水轮流转,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家被划为贫农,在土改时分到了土地。后来工作组多次来调查我曾祖父的死因,因为时间过去了十几年,我爷爷在家又是独子。曾祖母出于长远的考虑,每次听说调查组要来人,她就提前把我爷爷送去她的娘家湖北。有时,调查组没有通知就下了村,曾祖母闻讯后,就将我的爷爷锁进楼上的谷桶里,不让他出来,怕他乱说话,怕他惹祸,怕他与人结怨。曾祖母曾留给子孙后代最厚道的一句话就是“死了一个人就够了”。
曾祖母并没读多少书,但她为人精明,听老人说她的额头能打算盘。我想,她尽管说不出冤怨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但她真正做到了以德报怨。爷爷年轻时身强体壮,工作积极,思想积极要求上进,在村里年轻人中,率先加入了共青团,十八岁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他便成为了一位共产主义忠诚的战士。先后当过生产队长、村委委员、支委委员、支部副书记。
在文革期间,他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被打成了右派,在城内经常受批斗,实在是受不了了,他找到我的爷爷,躲到乡下避难。我爷爷白天陪他钓鱼,晚上就陪他睡在坟沟里。有一天晚上,他俩正在抽烟闲聊时,传来了脚步声,那个公安局的朋友立即掏出配枪,上了膛,准备开枪。我爷爷死死地抱住他,叫他莫乱开枪,怕误伤。结果,果然是一个过路的农民,虚惊一场。后来他俩成了一辈子的生死之交。
在他分管计划生育工作期间,他是个老封建,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每当上级来抓计生对象时,我爷爷总是暗中通风报信,尽管村里计生工作年年在乡里拖后腿,但村里的娃儿却越来越多。记得有一次乡计生办突然袭击,跑到村里抓计生对象,望宝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一家人盼望生个儿子。计生干部要我的爷爷带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望宝。碰巧的是在半路上碰到了望宝,望宝挺着个大肚子,只怕有八个多月了,她一看阵势不对,呆若木鸡,心想,这下完蛋了,肯定要抓去引产。我爷爷连忙向她使眼色,走上前,大声说道:“望丫里,你还在这里,你娘死了你还没得信。”
望宝立马反应过来了,接着就呼天抢地、嚎啕大哭了起来:“我的娘呐——我的苦命的娘呐——你不等我看一下就没气哒——!” 她一边哭喊,一边急跑,像风一样的女人,转眼就不见了。她突然的哭声,惹得计生队员们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爷爷又给他们一人装了一根烟,继续向望宝家前进。可想而知,一行人自然是扑了个空,但把她家的那头肥猪牵走给罚没了。望宝终于不负众望,为她家添了一个男丁。
爷爷在当生产队长期间,生产抓的好,年年有盈余。秋收之后,他发动群众,将稻草晒干后,一堆堆堆起。因为稻草用处很多,可以喂牛也可以烧,可以垫床也可以盖泥砖,当时还可以卖两分钱一斤哩。
我外公家住在隔壁的黄金坳,那年他们队里正在做砖烧窑,需要大量的稻草盖砖。有人到石洞坡走亲戚时,发现田里堆了大量的草,回家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他们的队长。他们连夜开会,拿出了偷草的方案。当他们告诉我外公时,胆小怕事的外公连连摆手,不参加他们的行动,也不要工分。那时还是大集体,出工是要计工分的。结果他们一群壮年劳力,用了大半宿的时间,把一畈的稻草都偷了个精光。他们还特意派了一个人,挑一担草走向云溪的方向,并顺路丢了一点草屑,制造假象。反而他们回家的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宝爹一早就发现畈中的稻草都不见了。这真是见鬼。他立即跑到我家,使劲捶着大木门。
“出什么事了,这么早就来了。”爷爷披着一件衣服打开大门。
“不好了,出事了,一畈的稻草被盗了。”宝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们都睡死了,这么多东西在眼皮底下被偷了。”爷爷的语气似乎有些重。
“真是日了卵怪,昨晚狗都没有叫一声”
“叫个鬼,肯定是熟脚。”爷爷的语气十分肯定。快去把介初他们喊来。
“好好好”宝爹门都没进,就去找人。
不到半个小时,会计和出纳都赶来了。他们查看了案发现场,发现向云溪方向草屑较多,反而向黄金坳方向比较干净。但他们分析,云溪的人与我村联系较少,应该不敢来偷东西,如果他们的人来了,这边的狗子肯定会叫的。再一个,他们即使偷了草,也不会弄一路的草,难道还怕别人不知道么?反之,黄金坳的人与我村人大多沾亲带故,比较熟悉,连狗都认得。况且,他们最近正在造砖,准备烧窑,需要大量的稻草。经过一番分析后,他们统一思想,先去黄金坳走访。“我和介初去就可以了,又不是去打仗,其余的人都回去。”说完,他俩就走进了石洞坡狭窄的山道。
当他们赶到黄金坳时,快到九点了。爷爷沿途与当地的熟人打着招呼,他们第一站肯定是去我外公家。外公和外婆都出工去了,我那正在剁猪食不到6岁的二舅,看到我爷爷后非常开心。连忙打着招呼:“爸爸,您来了,吃早饭没有,您肯定是来寻草的啵,昨晚好热闹啊,他们搬了一晚上的草。”
“还破什么案,案不是破了么?”会计李介初哈哈大笑着说道。
“走,我们找张队长去。”爷爷边说边向外走。没有一根烟的功夫,他们就找到了黄金坳队的张三队长。
张三队长正挑着一担牛粪,给农田积肥。
“李队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怪不得一早起来就有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客登门。”张队长连忙打着哈哈。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今天是专程来结账的。”爷爷也跟着打着哈哈。
“结账?亲家您又说笑了,我们有什么账结?”张队长继续装聋作哑。
“那我问你,你昨天晚上在干嘛呢?”
“昨晚——我肯定在家睡觉唦!”张队长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怎么听说你们昨晚打夜工,好不热闹?”
“谁说的?”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没掌握证据,敢上你张老三的门么?”爷爷的语气似乎有点重起来。周边的人都知道爷爷是个火脾气,一般是吃软不吃硬的。
“亲家,有话好好说,好商量,好商量。”张三意识到偷草的事已经暴露了,红着脸,说着软话,他这时才放下肩上的担子。
“张三啊张三,说你什么好,算计来算计去,你居然算计到亲家我的头上来了。”
“抽烟,抽烟。”张三连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常德牌香烟来,给爷爷俩人各敬了一支。
“快带屋里坐,喝茶去。”张三边说边带路,向家里走去。刚好又碰到二楞子,他不认识我爷爷,冲着张队长大声喊道:“什么时候把坡里牛栏里的草搬出来盖砖,我还想多赚点工分呢!”他傻傻地笑着。
“你嚼蛆,走!走!走!那凉快到哪里呆着。”张队长气的七窍生烟,只差在二楞子的屁股上补一脚了。
“老婆,泡茶,泡新茶叶。”还没有进门,远远的,张三的老婆就听见了张三的声音。
“发什么神经,不好好出工泡什么新茶。”满腹牢骚的王婆子走出门来,看到我爷爷他们后,连忙满脸堆着笑容,客气地打着招呼:“是亲家公来了,真是稀客,快进屋坐。”他立马从屋里搬了两把靠背椅到堂屋。
“麻烦亲家母了。”爷爷客气地回着话。
不一会儿功夫,王婆子就端来了两杯热气腾腾的新茶来,茶的香味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屋子。爷爷端起茶,闻了闻,连说了三声:“好茶!好茶!好茶!”
“亲家说笑了。”张队长回了一句,连忙对老婆说:“你到畈里去,把会计和出纳喊来,只说开个会。”
“开会?”王婆子也没有多说话,知趣地出门喊人去了。
没过多久,王婆子就将会计和出纳都叫来了,又为他们泡了两杯茶。乡下人,也没有多少客套,会计和出纳都认识我爷爷,见面打过招呼后,张三就直奔主题。
“亲家公啊,是我一时糊涂,昨晚喝了几杯猫尿(酒),伙同组里的劳力,大概偷了五千斤草,你们说该怎么办?”没想到,张队长直接摊牌了。
“能怎么办,总不能报公安吧?”说完,我爷爷又望了望与他一同去的同伴李介初,“介初,你说怎么办?”
李介初也是一个十分精干的人,也是队上三条铁扁担之一。他连忙说道:“就算五千斤草,两分钱一斤也应该有一百元钱吧。”整个堂屋里都鸦雀无声,顿了顿他又说道:“既然都是亲戚朋友,你们也有实际困难,草的质量也不是很好,我看还是打个折,就五十块,怎么样?”他的话刚落音,张队长他们三条铁扁担异口同声地说:“要得,要得!”似乎显得异常激动,四双眼睛都盯着铁青着脸的爷爷。
半晌,爷爷吸了口烟轻轻地吐了出来,才缓缓地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就这样办吧。”问题一解决,张队长客气地说道:“亲家公难得过来串次门,接都难接来,今天一定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爷爷也没有推辞,就留下来了。张队长又要出纳将我的外公找来一起吃饭,那天中午他们喝得非常畅快,五个男人喝了五斤烧酒,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用李介初的话说,这酒已经喝得有点味了,喝到了“山在头上团团转,路在胯里梭”的感觉。酒足饭饱后,他们带着五十元人民币满载而归。爷爷一生尽管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他勤劳朴实乐于助人。
隔壁的神爹,他有两个女儿,女儿出嫁后,就两口子过日子。分田到户后,神爹的房子成了危房,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爷爷在竹坡选了一个地基,做了一栋房子,将神爹两口子也建了两间偏房,供他们居住。据说,神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他曾用斧头劈死了一个落单的日本兵。这都是听老人讲的,每当别人问他这件事时,他总是闭口不谈,似一位得道高僧。后来,按照传统习俗,爷爷又将我的五叔过继给他做孙子,最后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由于爷爷护大义,在邻里的口碑非常好。神爹的两个姑娘成家后,家庭都非常兴旺,儿女众多,她们的子辈都尊称我爷爷为舅舅,大小事都有往来和帮衬,亲如一家。
爷爷也是一个讲诚信、重承诺的传统之人。我的曾祖父在世时,曾将他们女儿订了一门娃娃亲。我的曾祖父去逝时,爷爷只有九岁,他的妹妹就更小了。后来他的妹妹听人说她的对象有隐疾,个子也比较矮小,就不同意这门亲事。那时,爷爷已经长大成人,全家大小事务皆由他作主。爷爷认为父母认定的事,是不容反悔和废约的,尽管曾祖父不在了,但他曾经说过的话算数,过去的承诺都必须兑现。最终,我的姑奶奶在她二十岁那年,在他哥哥的高压政策下,很不情愿地嫁给了她的新郎。最后,事实证明爷爷因为他的愚忠,让姑奶奶付出了一生惨痛的代价。她一生未曾生育,她矮小的丈夫一生都由药罐伴随,终于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尽管她也抱养了一个孩子,但自从孩子成家后,就因性格不合,终是聚少离多。爷爷即使在弥留之际,他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个妹妹。后来,我的父亲将她的实际情况向组织反映后,寄养在乡敬老院,逢年过节就把她接到家中来。而今,搭帮国家的好政策,姑奶奶在敬老院安享晚年。爷爷若地下有知,也应感到欣慰吧。
爷爷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记得我们本家的一个嫂子,因为她的丈夫爱打牌,有时候通宵达旦都不回家,为此她多次生气,但她的丈夫就是不改。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吃毒药吓一吓她的丈夫。她柜子的抽屉里刚好还有一粒毒药,是她弟弟上次在外面毒狗子剩下的。其实她只是轻轻地咬了一口,根本没有将药丸吞下。没想到“三步倒”毒药的药性太强大了,一下子就将她毒死了。她们娘家听到噩耗后,扬言要动族,准备大闹一场。我记得出事的前两天爷爷刚好在湖北办事,不在家里。会计和出纳在家里组织男人们开会,担心她们娘家人来闹事,要准备应对方案。几个胆大的说,她是自己服毒的,又不是打死的,何况毒药也是她弟弟拿来的,怕什么怕。他们来吊香的,我们有酒肉招待,如果来闹事,门都没有,要他们有来无去回。一个个你一嘴他一舌,各抒己见,慷概激昂,似乎如临大敌。最后由会计拍板,组织10人谈判组,皆由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负责谈判。另外的壮年劳力都准备好锄把、扁担、鱼叉之类的武器,甚至把村里的三把火铳都准备好了,以备万一。正在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爷爷赶回来了,他端起把缸一阵猛灌。那一刻,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喝完茶,他问会计聚这么多人不干活,开什么会。
会计立马走上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由说了一遍,当听说他们准备械斗时,爷爷的火爆脾气爆发了:“我出去两天,你们都长本事了,动不动就打架,难道就没有组织?没有王法了吗?”经过爷爷的一顿训诫,大家都沉默不语了。“现在,她们娘家刚得信,肯定还在气头上,说几句不得体的话,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做父母的那个不心疼自己的儿女?俗话说,相骂没好言,打架没好拳。人家在家养了二十多年的姑娘,送到你家帮你生儿育女,结果人都给弄没了,搞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叫人家不伤心、不气愤。”爷爷的话还没说完,会计就走上前:“现在就是要一个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就好了。”
“难道万全之策就是约架,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如果真的干一架,如果把对方打伤打死了人,或对方将我们的人打伤打死了怎么办,如果酿成了恶果,会让他们都去吃牢饭,家里的田地、婆娘和孩子又怎么办。死了一个人该不够,还打算搞出多大的事,搞死多少人?”爷爷越说越激动,边说边敲着桌子,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震慑力。接着爷爷又指挥着这群男人:“首先要办好丧事,确定好外都管、内都管、陪客、八大金刚、茶水等,并安排人去请附近最有名的的和尚师傅来做一场佛事,一句话,葬事必须要办得体面、风光,让她娘家的人无话可说。其次是大方同我去一趟你岳母家,你必须上门负荆请罪,到你岳父母面前低头下跪认错,要取得她娘家人的谅解。”当爷爷说完后,又有人发出不同声音。
“第一条都好说,只怕第二条有点悬。这时要大方去她娘家,不是把他架到火上烤,推到油锅里煮么?现在大方去了,她娘家的人还会放他的个数,还不生吞活剥了他。”
“这些你们不用担心,有我陪他去,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都散了,该搞么哩搞么哩去。”片刻之后,大家都散去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爷爷所料,听说大方在它娘家的堂屋里扎扎实实跪了一个下午,爷爷一人舌战群雄,终于做通了她娘家岳父岳母思想工作,还有她家族长及一群在族里说的话起的能人们,他们的心也被我爷爷的胆识所折服,他们确实做好了动族械斗的充分准备,没想到在箭已上弦、枪已上膛的紧要关头,我的爷爷力排众议,敢来单刀赴会。谁也没料到事情结局如此圆满。毕竟,她们娘家里要面子的人,将通知了第二天来石洞坡械斗的宗亲,都去吊香。
爷爷回来又安排大方家多杀了一头猪,多打了几十斤烧酒,一句话,就是要招待好娘家人。特别嘱咐陪客们,不能怠慢客人。后来爷爷特此将此事报告了书记,也取得了书记的支持,决定村支两委在家的人员,在奉挽那天都去陪客,主要还是怕出事。
第二天奉挽,她娘家果然来了十桌壮年劳力,那一晚他们敞开了喝,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但都没有做出格的事来,即使有人说出一两句不入耳的话来,也没有当真,就当没有听见。事情终于得以圆满解决,谢天谢地终于没有酿出事端来,多年后爷爷说起此事,都还有点心有余悸的感觉。
其实,爷爷也是一个猎手,他有一杆猎枪,伴随了他多年,他不仅打天上飞的鸟,地上走的兽,连水中游的鱼都打过。可以说,他的眼发在当地都是非常有名气的。爷爷狩猎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春季休猎,在这个季节,他不仅自己不动铳,也不把铳借给别人,他说,春季是产仔的季节,打猎就是造孽,他下不了手。据奶奶讲,他打过的野猪最大的有三百多斤。每到秋季,忙完秋收,干完农活后,爷爷就近组织一套人马,准备土车,带上猎狗,踏上打猎的征程。他们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才返程,他们有时还打到湖北去。由于每次出去的地域广、时间长,故此,每次的收获颇丰。听奶奶说,我爹爹小时候,爷爷有一次打猎回来后,分好猎物,他的同伴们准备回家时,我爹爹挡在门口,不准他们出去,硬要说猎物是我家的,搞得他们哭笑不得,只好坐到深夜,等我爹爹睡觉后,才带着他们的猎物满载而归!那时,秋高气爽,月光明亮。
我也记得,爷爷每次出门打猎,我心也盼着他早点回来,因为外出的爷爷总是会为我带点零食回来,安抚我这张馋嘴。爷爷每次回来,他都远远地喊“年将军”,我不懂年将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怯怯地回应,应该是爷爷对我专用的称呼,为什么与众不同,应该我是他老人家的长孙子,对我寄予厚望吧,遗憾的是,我走上社会后不仅没有当将军,甚至连兵都没有当一天。每当我去爷爷坟前祭拜之时,年将军的称谓又响在耳边,我真的羞愧得无地自容。
爷爷他们那一帮大老爷们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猎物的皮子一张张剥下来,将猎物的内脏掏出来,可用的洗干净,无用的丢弃。他们也跟着喊我年将军,我也应付着。每次,他们都会给我和弟弟出个难题,故意逗我们开心,就说:“只要你们兄弟随便亲哪只兔子的嘴一下,我们就把这只兔子送给你们”。大胆的弟弟总是急忙选一只大兔子,亲一下,拿着就往家里跑。“等等,我们还没有看清。”弟弟二话不说,又狠狠地亲了一下,弄得满嘴脏兮兮的,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胆小的我,就是不上钩,不上当,反正也不离开,每到最后,他们还是会挑一只掏干净了的兔子送给我,我乐滋滋地提回家,向妈妈报告,分享爷爷他们远征的战利品。
我的家乡多山,树木也多,爷爷也曾管理过集体的林场。我依稀记得,爷爷经常带着家中的大黄狗,在山林巡山,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住在林场,守护着林场,他成了林场的守护神。我读四年级时曾经去了一次林场,那是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去林场搬座椅板凳,我们一个班的同学,排着一字长蛇阵,顺着水库边的羊肠小道,向林场进发,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进林场。林场到底有多大,我们站在山脚下,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就是无穷的林海。山上以杉树居多,全是大人们每年去植树造林,多年建设的劳动成果。我在林场看到了多天未见的爷爷,原来那些天他在林场请了木匠师傅,给村里的小学打了两百多套桌椅。从此,我们全校的师生都换上了崭新的桌椅,还带着桐油的香味,沁人心脾。我也自豪的对同学们说:“你们知道么?我们全校这次换的新桌椅,都是我爷爷加班加点做的呢!”同学们从此对我也高看一眼。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在同学和老师眼中我地位较高应该有两个原因。一是有个当村干部的爷爷,二是有一个当小学校长的爹爹。
爷爷在管理林场期间,原则性很强。曾经有一个亲戚在林场偷了两根檩子,后来被人检举了,东窗事发后,爷爷毫不留情给予了檩子价值两倍以上的罚款。听大人们说,其实只要爷爷出面说说情,不罚款也是可以的,但爷爷坚持原则,并不因为亲戚而免于处罚。爷爷说,组织把这么大的一个林场交给我管理,不立规矩,是管不好的,规矩就是要做到“六亲不认、一视同仁”。结果弄得那个亲戚很没面子。
我的曾外祖父也是木匠,希望多弄点树的指标,多打点家具,但爷爷的头依然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从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为他的岳父多批一根树的指标,他也没有少被奶奶埋怨与埋汰,每于此,爷爷只是淡淡地冒出一句:“妇人之见”。然后,爷爷依旧是我行我素,不改初衷。
我村林场地处三个县交界的地方,尽管环境复杂,但由于爷爷原则性强,远近闻名,姑此在议爷爷主政林场期间,很少有盗窃光临,周边的窃贼估计还是被我爷爷的威名所震慑。
其实爷爷也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结婚打家具或盖房子要木料,只要找到他,他都会向书记和村长汇报,为他心里争取指标,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即使是乡里七站八所的年轻职工帮忙,她也乐此不疲,即使他老人家去世多年后,也还有曾经在他手里批过指标的年轻人,还当着我的面念叨爷爷曾经的好,当年的那些年轻人,而今都已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这是岁月不饶人呐!
我依稀记得,有一年王家坡傍晚时起了火,爷爷闻讯后,拿起家中的一面铜鼓,爬到山坡上一阵猛敲,全队的人听到锣声后,很快就集合了。爷爷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现场进行指挥,所有成年人带砍刀进山,分两批,一批打火队,由他本人带领,另一批由会计带队,上山剁一条防火带,无论如何,不能让山火烧过界,将火烧到岳阳县去,另外,出纳跑步前进,第一时间向村支部书记报告,请求村里组织村民来救火。我们这些小屁孩们,远远站在对面的山头上,看到王家坡烧红了半边天。过了一刻多钟,村里的广播响起来了:“同志们请注意,水库组王家坡发了火,请在家的壮年劳力,自带工具,前去救火!”广播反复播了十多遍。又过了十多分钟,全村的壮年劳力都陆陆续续赶来了,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扑救工作,终于将大火扑灭了。大人们灭完火回家时,他们一个个身上黑漆漆的,用手电筒一照,只看见一路闪亮的眼睛和一路洁白的牙齿,现在想起都还有些恐怖。当所有人都撤离了,爷爷还没回来。
我见到爷爷是第二天早上,他要出纳去接他的班后,他才回来。原来他前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山上值班,防止死灰复燃。
后来,由于救火及时,将火灾的损失控制在最低程度,鉴于爷爷救火时的英勇表现,据说,爷爷当年得到了乡政府的表彰,还带了大红花,上台领了奖。
爷爷一辈子尽管读书不多,但他基层工作经验丰富人情练达,擅于总结且风趣幽默。听人说,有一次区里派社教的干部在村里蹲点,有一天开会时,他突发奇想,要村干部用几句简单明了地总结一下硚石村的现状。也有看到大家都不好意思发言,他便抢先说了四句话:“硚石只有一线天,四山三水三分田;蛤蟆屙尿发大水,三天无雨土冒烟。”他一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留下了一段佳话。
有空的时间,我也喜欢听爷爷讲。还记得爷爷曾讲过一个关于硚石村三个姓氏的故事。大约在一百多年前,在石洞坡住着我们李氏,传说,在人丁兴旺时,吃完年饭后,能选出两百多条棍条子出来,这意味着我们当时在人口高峰期,至少有两百名壮年劳力。住在苏家畈的苏家,是一个大地主,据说全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土地都是他家的产业,但他们在石洞坡收割时,是不允许大声喧哗、噢呵掀天的。而住在王塔房屋里的王家,大部分是做生意的,据说他们的茶叶生意都做到了汉口,一出门就是大半年光景,回来时,都是请挑夫将钱挑回家,曾有一次,他们家的钱都放在楼上,因为钱太多,太重,将楼上的檩子都给压断了。后来,后人用一句话总结了三个姓氏的情况,那便是:李家的拳,苏家的田,王家的钱。后来,据说改革开放初期,王家的人还在田墈上挖出过一罐罐的银元和金砖等,到底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爷爷一辈子苦难深重,但他为人豁达,凭他的勤劳朴实和真诚待人,赢得了亲朋及邻里尊重。他抚养了五儿两女,期间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爷爷是个重感情的人,还记得奶奶得病后,最后的几年,爷爷带着奶奶四处求医,终因到了肝硬化晚期,医生也回天无术,于1988年病逝。爷爷也只有五十六岁,当时村里有个多事的媒婆,找到他,想帮他介绍一个伴,结果被爷爷骂了个狗血淋头,灰溜溜的跑了。从此,直到他1995年去世,再也没有人敢跟他开这个玩笑了。
爷爷也是留有遗憾的。记得他在世的后两年,我高中毕业后,他总是在我的耳边念叨,谁谁谁,六十岁还不到就做了老爹(曾祖父)。他说只有做了老爹的人,过世后见了阎王都可以免跪,我估计他是把做老爹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的身上。他每每暗示我的时候,我总是装宝,搪塞过去。后来我在冷水铺十字路口,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一家春明油漆涂料五金店。爷爷偶尔也来店子里坐坐,我还带他到旁边的照相馆照了几张相片,现在我家墙上挂的爷爷的遗相就是我那次带他去照的。
我总觉得,亲人之间总有一些隐秘的联系。爷爷去逝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冷水铺守店子。一般的情况,我是一觉睡到早晨七点多钟才会自然醒的,但那天晚上五点钟左右,我的眼睛突然一触,就将我给弄醒了,并且再无睡意。我只好穿衣服坐了起来,大约不到十分钟左右,我就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然后就是岳新叔叔喊我的声音,当我得知爷爷去逝的噩耗后,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难道是爷爷的灵魂来到了我的店子将我弄醒的,抑或是我们祖孙之间有这种心灵感应呢?我无法解释,但亲身经历。
转眼之间,爷爷已经离开我们快二十四年了,期间我的二叔和大姑妈也因病永远地离开我们;期间,我们也为爷爷增添了七个曾孙子,一个曾孙女,六个曾外孙子,三个曾外孙女,岁月呀岁月,你既无情但又有义,不知地下的爷爷见到了阎王后是否能够免跪了?
地球永远不停歇地转动着,记忆在时光里游走,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作者简介

李年明,湖南岳阳人,毛泽东文学院十五期学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理事,岳阳市报告文学会副会长,岳阳市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岳阳楼区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芳草》等刊物。出版诗集《坐在千年的门槛上》等3部,编辑出版《文化岳阳》等多部。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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