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那年,我开过一个面馆
我19岁的时候,在银川开过一个饭馆,与其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个小面馆。现在想来,真是匪夷所思,我那时候笨手笨脚地煮一碗面都费劲,居然倾其所有很快在城郊化工厂的旁边开一个面馆,其实那是我想留在这座城市最后的一次倔强。
我从劳务市场雇回一个口口声声会做刀削面的瓦工和一个刚刚被雇主辞退的小保姆,瓦工成了我们饭馆的大厨,小保姆成了我们风情万种的跑堂兼职收银员,我当然名正言顺地成了老板兼职采购、打杂以及所有的忙来用。
我们三个与面馆毫不沾边的人,就这样放了一挂二麻雷就算是开业了。其实开业的半个月就发生了一次兵变,原因是瓦工成了大厨之后,迅速伙同收银员组织罢工,要求上涨工资。眼看我这个老板地位不保,大有鸠占鹊巢的意思,因为我去买菜走了一个小时,回来就发现这两人正炒了一盘宫保鸡丁,按照准老板和老板娘的标配,已经喝得二潮。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小时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比如这个成为厨子的瓦工可以成功地勾搭上收银员的小保姆,可以趁着小保姆进厨房端面的空隙,那个满手老茧的瓦工恰到好处地捏一把小保姆滚圆的屁股。还比如成为情人的厨子、收银员联袂霸占了面馆的半壁江山,如果不是隔壁的理发馆刘姐好心提醒我:你们家是面馆还是葱馆?我这才发现,我每天炒葱头吃也用不了两天十斤葱。于是,我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一鞭子把这对野鸳鸯赶送得远远的!
接下来,我这个野生的大厨就这样硬着头皮走马上任,好在我的食客基本都是化工厂那些刚刚招工进来的半大小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食量惊人却囊中羞涩!选择我的面馆是他们吃遍了附近几家之后得出最实惠的结论(我的厨艺一般,但量足)。我迁就他们的穷,他们迁就我的厨艺,各取所需,我们居然达成了非常稳定的关系。
我面馆的生意和我的厨艺就在这种互相迁就的氛围中渐渐有了起色。等到那些食客从刚进城的饿鬼不知不觉变成了嘴刁的小市民,我的厨艺约等于上了一个蓝翔技校,尤其我的刀削面,在食客之间渐渐有了口碑。
那些残留着老家味蕾的食客,可能从我这野生的中一种吃出了老家的花样和质地,尽管他们从一开始的一进门问“一碗面多少钱”的疑问句,变成了“来一大碗加料刀削面”的肯定句,尽管他们的从一开始的随便从衣兜里摸出恰好够一碗面钱的窘迫,已经变成了从衣服的某个地方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钱包,开始从容地挑出几张面值付账的举止变化,但是他们的言行举止依然留存着老家的做派,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人不是当地人!比如甘肃的口味重、城郊的喜欢吃辣、内蒙来的肉多加片儿,中年人量大点,年轻女孩西红柿香菜一定后放,这样看上去很有食欲等等。这样实操以后,我的生意很快就好过了附近其他几家。
现在我才知道,同行真是冤家。那个叫大食府的饭店老板娘,最先把这种嫉妒挂在了脸上,几次磕着瓜子踱着方步进来打探虚实,开始阴阳怪气地问我:小嘎子是回民?我不信!
爱信不信,我正忙着接待客人,哪能顾上和你嚼舌头。女人一定觉得我这态度就是不懂事,果然某天下午,从他家喝完酒的几个客人,被她搀扶着送进了我的面馆,以吃面的理由,爬在我的饭桌上吐了一堆。那女人看着我狼狈地收拾残局,幸灾乐祸地站在远处笑。
我那时候年龄太小,还不懂得打点周围的饿鬼,等她下一次给我送来食客的时候,我拿着火铲立在门口,大有要想过此门,迎头一火铲的架势。迅速,我拒绝食客的消息不胫而走,再后来就传成了,亲眼看见我人走茶凉的时候,跳进煮面的大锅里洗澡,这件事弄得我非常被动。我平生第一次学着门迎的样子表示热情欢迎,结果也不得要领,因为语气的生硬,“慢走”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一脸不悦地呵斥我:爷可是结账了!从那人满脸狐疑的表情判断,他一定以为我有趁火打劫的嫌疑!好在那个嫉妒我的汉民食堂,大概因为生意实在冷清维持不下去,就在某一个清晨的鞭炮声中,由大食府变成了麻将馆!
没有大食府的捣乱,我的生意明显好转。纵使我又三头六臂,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加上我天生数学癌使然,每次算账比做一碗刀削面更为复杂,常常成了食客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也故意逗我,专门给我一张大面值的钱让找零,那场景迅速让我想起读书那会上数学课的情景。好在大家都很善意,很多时候,忙不过来,他们会亲自过来帮我拨蒜、打碳等营生。有时候也有食客从老家带回来一些小米、柿子粉之类的特产给我送过来,我这里更像是他们的一个职工食堂,大家来了也嘻嘻哈哈,有张罗给我介绍对象的,还有认我做干儿子的。我那时候刚刚步入社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大金块,好高骛远而又一身抱负!
后来,我就认识了阿迪亚和他逃婚出来的妈妈。阿迪亚和他妈妈是来自肃北蒙古地区的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据他妈妈说,因为男人家暴,就领着儿子阿迪亚跑出来了。
阿迪亚的妈妈是个话少却很勤快的人。但是她除了洗碗和收拾房子再什么都做不了,我仅有的一次让她到菜市场买菜,结果就走丢了,还是菜市场的一个老客户从她蹩脚的汉语里知道是我店里雇的洗碗工,才在收摊前顺路给我送回来。
那天没有妈妈在阿迪亚惊恐极了,他一定觉得跟紧我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也极力想证明,他不是吃闲饭的,搬了一个小凳子想站在洗碗池上给我洗碗。他懂事的样子让人心疼,尽管我那是还是一个粗糙的孩子,但是还是被这个羔羊一般的眼神打动了。我告诉失而复得的阿迪亚的妈妈,你就负责洗碗和收拾店面,我管你吃住,有阿迪亚这样懂事的孩子,你不会白遭罪,将来凭上阿迪亚享福吧。大概我给她画的这个愿景让她很享受,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阿迪亚的妈妈虽然依然沉默,但是脸上总会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就要中彩的前兆,有时候还会哼一些悠扬的旋律。
可是她如果她发现你也在听她唱歌,立刻伸伸舌头,羞涩地戛然而止。然后专注而用力地拖着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报答我能收留他们母子的善举。那段时间,阿迪亚的妈妈把地板擦得都能照见人影。阿迪亚也太懂事了,妈妈忙碌的时候,他那么小的一个人儿除了帮助妈妈搬搬凳子,蹑手蹑脚地跨过妈妈刚刚拖过的地,还会在客人来了的时候,给跑过去撩一下门帘,递一个菜单。没事的时候,不停地洗自己的小手绢和袜子。阿迪亚也会唱歌,无人的时候,阿迪亚情不自禁唱出来的歌,让我们这些成年人都能听出无边的忧伤,这个懂事的孩子,才三岁,就把童年交付给了命运。
阿迪亚和他的妈妈在我店里呆了三个多月,有天傍晚,店里进来几个人,我以为是食客,还像平常一样,隔着玻璃喊阿迪亚接待一下客人,但是正唱歌的阿迪亚瞬间没了声音,我慌忙跑出去,才发现,三个彪形大汉原来是阿迪亚家暴的父亲和堂叔。当然这话是从阿迪亚妈妈见到三个人之后的哭泣和辩解中得知的。阿迪亚的爸爸话少,倒是他的堂叔话多,讲了很多吓唬人的话。阿迪亚妈妈哭了一会就决定跟那几个人走。
阿迪亚越发懂事,仿佛想通过他的懂事来换取他们对妈妈的态度,懂事地拽平妈妈衣服上的皱褶,悄悄塞一块餐巾纸给妈妈,懂事地试图想帮妈妈收拾行李,懂事地想给爸爸倒一杯开水,懂事地想对我说一声歉意。
阿迪亚的懂事让人莫名地心疼,我那天早早打烊,专门炒了几个菜,算是敬一敬地主之谊。阿迪亚他们是在清晨六点离开的,临走之前,阿迪亚的妈妈还认真地拖了一遍地。阿迪亚始终沉默而忐忑地观望着每个人的脸,有那么一刻,我们目光交错的时候,他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像个大人一样踮起脚尖探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阿木啦(平安)!那是我今生听过最深情的祝福。
阿迪亚走了,我的面馆又开了半年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生意多么热闹,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阿迪亚洗小手绢的样子,想起阿迪亚歌声里的忧伤,想起那不符合年龄的懂事,还有阿迪亚妈妈拖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恰好,我的面馆因为当地一个小混混要收取保护费未果而起冲突等原因,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开饭馆的那段经历也渐渐成了我对生活越来越坚硬的态度里最柔软的回忆。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阿迪亚,长大的阿迪亚今年差不多有三十岁了吧,如果成家,他的孩子是不是也该到了会洗小手绢的年龄了。有时候我也幻想,阿迪亚唱得那么好听,说不定某天听到那一首悠扬的歌曲就是出自阿迪亚的口,温暖着无数个冗长而惆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