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译《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句名诗
追译《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句名诗
杨松河
2020年12月22日星期二
读过法国意识流名著《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初版第四卷的读者是否还记得,第四卷第四章第514页莫名其妙出现了一行黑体字:“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文中只点明是玛丽唯一熟悉的诗句。读者难免纳闷,黑体字分明是引起关注的标记,到底这句诗有何重要性?出自谁家大手笔?为何译者不加注释?因为这卷书的后半部分是我翻译的,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当时,我查阅了一切能找到的资料,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都找了,费尽了周折,挖空了心思,始终没能查清这句诗的来历,无奈之下只好装糊涂,按照字面硬译出来,从此留下我翻译生涯的一笔遗憾。虽然我耿耿于怀了30多年,但始终未敢给读者一个交代。
最近,译林出版社准备再版《追忆似水年华》,嘱我重新审改我的译文。老译者遇到了老问题。不过这回我似乎信心满满,因为翻译的技术条件已经大有改善:第一,30多年前,尚未使用电脑,尚无网络可用,不可能上网搜索:第二,当时尚无《追忆似水年华》的完整版本可供参考。现在好了,不论中文外文,我都可以通过网上搜索找到答案。更可喜的是,著名翻译家徐和瑾先生的第四卷已经在译林出版社出版了。责任编辑主动为我提供了徐先生的译本做参考。我知道,徐先生很善于引经据典为原著加注,我当然不会错过借光的机会,遇到难处便快速查到555页那句诗的所在。可惜,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徐先生对此只留下《人世间丁香全部枯萎》译文,既不用黑体字,也没有任何注释。我空欢喜了一场。
无可奈何之际,我只好另请高明,还是求助于网络吧。
普鲁斯特的原文是:
mais Marie ayantmurmuré les seuls vers qu’elle connût : Ici-bastous les lilas meurent, Céleste ne put se retenir etune nappe de larmes s’épandit sur sa figure couleur de lilas
首先,我要指出的是,这句诗是一首名诗的首句,而不是诗的标题。该诗的标题是《Ici-bas》,译成汉语即《人世间》。因为这是法国一首名诗又是一首名歌曲的首句,在法国家喻户晓,但在中国却鲜为人知,因此加注是完全必要的。
在此,我顺便说一句,如果说《追忆》不是以社会内容深刻感天动地,而是以意识流的写作方法别开新面,即使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普鲁斯特意识流笔端都会留下精彩的美文。玛丽小姐有一副丁香花颜色的漂亮脸蛋,而她仅仅记住一句法国名诗人的一首诗的第一句,丁香的脸色记住丁香花,而人世间所有的丁香花都凋零了。轻轻一笔就让读者思绪万千。
再说《人世间》这首诗确实出自西方诗坛大手笔,作者是法国著名诗人、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雷诺-弗朗索瓦-阿蒙·苏利·普吕多姆(René-François-Armand (Sully) Prudhomme,1839年3月16日-1907年9月6日)。
这首诗后来由法国著名作曲家加布里埃尔·于尔班·福莱(Gabriel Urbain Fauré,1845年5月12日-1924年11月4日)谱成歌曲,唱遍欧美各国,至今余音缭绕。我在网上轻易查到几位歌手的演唱视频,的确悦耳动听。
可惜,我查阅了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程曾厚教授翻译的《法国诗选》没有选入这首诗,其它外国名诗权威工具书也未发现有人译介过。
这是一首民歌体的小诗,一共才三小节,有点像我国的三句半,但押的是“r‘韵,而且一韵到底。诗虽小但名气大,相当于我国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脍炙人口,翻译起来难度很大。因为没有前车之鉴,我只好勉为其难试探着翻译出来。我将另外以译诗形式献丑。
直到我把我该书修改部分从头到底审改完毕,准备杀青收摊子交稿时,情不自禁地翻开徐和瑾老师的大作,猛然发现书后有《文艺作品名索引》,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细一查,原来徐先生在第四卷第一章第263页早已对此诗的出处做了详细的注释:
这首诗是法国诗人絮利·普吕多姆(1639-1907)所作,题名为《人世间》,收入诗集《内心生活》,曾由法国作曲家福雷(1845-1924)谱曲(作品第8号,第3首,1877)。塞莱斯特在《普鲁斯特先生》一书中转载了普鲁斯特手抄的这首诗:“人世间丁香全部枯萎/鸟儿的歌声全部短暂/我梦想夏日持久/永存!/人世间嘴唇轻吻/不留下丝毫的柔顺/我梦想亲吻持久/永存!人世间男人们全部痛惜/他们的友谊或爱情/我梦想伴侣持久/永存!”
我的天啊!相见恨晚!如果我要早查到这个注释,我何必还要花三五天在网上大搜索呢!只要输进徐老师指点的关键词,有两小时就足可以搞定的。然而,翻译名著走弯路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好事多磨,这段弯路对我来说是非常值得的,因为我因此郑重其事地翻译了法国的一首名诗名歌!献丑了!
最后,我还想说,普鲁斯特先生是带着严重的哮喘病完成《追忆似水年华》巨著写作时,他不可能有深厚的社会生活底蕴,但普鲁斯特的的确确是一位意思流天才作家,他随便带出的一句名诗就让我这个译者忙乎了30多年才见结果。因此,我经常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翻译比写作更艰难!一句小诗寥寥数字花了译者多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