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5):颠倒
颠倒,亦称“倒装”。即上下、前后、左右次序倒置。在诗句之中,也是一种常见的修辞手法。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说,“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颈健。” 大意是说,在诗中将固定词汇或文句的次第颠倒,往往能增加笔力,强化声势。在诗词创作过程中,因为押韵、平仄的限制,以及文本倒叙之诸多因素,对文词及句式进行颠倒,是允许的。事物总是两面性的,不是绝对的。对于某些词汇或成语,如果进行颠倒,则会十分生硬和艰涩,甚至成为语病。本章专谈在诗词创作中因颠倒字句而产生的不良后果,以期后来为诗者警戒之。
诗中颠倒字句,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因为一些约定俗成的规范词语,限制了语句的分拆性,倘若随意倒置,容易产生歧义,甚至错误。例如“子侄”“儿女”“老大”之类,倒置意思就变了,读者也不知所云。譬如李白《禅房怀友人岑伦》:
……目极何悠悠,梅花南岭头。
空长灭征鸟,水阔无还舟。
宝剑终难托,金囊非易求。
归来倘有问,桂树山之幽。……
本诗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后于湖广境内所作。李白自注道:“时南游罗浮兼泛桂海,自春徂秋不返,仆旅江外,书情寄之。” 岑伦其人事迹无考,李白共写三首诗相赠于他,其他两首是《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江西送友人之罗浮》,足见岑伦在李白心中的地位。本诗秉承李白一贯的浪漫主义情怀,想象丰富,诗风飘逸。同时也表现他本人洒脱不羁的形象和傲世独立的人格。这里不便展开评说,本诗出现了倒字的情况:“空长灭征鸟,水阔无还舟。”本诗将“长空”颠倒成“空长”,虽不难理解,但使人觉得十分别扭和生硬。毛先舒《诗辩坻》中说,“诗用连二字有可颠倒互换者,有不可颠倒互换者。如‘云烟’可作‘烟云’,‘山河’可作‘河山’之类,此可以互换者也。‘云霞’即不可作‘霞云’,‘山川’即不可作‘川山’,此不可互换者。总以昔人运过于上口者为顺耳。尝见诗流用‘丘壑’为‘壑丘’,又有称‘海湖’者,真可笑也。司马相如赋鸾凤飞而北南”,曹植乐府‘上下乃穷极地天’,‘地天泰’《本易》卦。又《礼记》‘吾得坤乾焉’,‘坤乾’是商《归藏易》。《王风》‘羊牛下来’,《齐风》‘颠倒裳衣’,如此类须有所本可以倒互。然终近古调,入近体似未宜,斯在作者酌其当耳。” 谢榛《四溟诗话》也鲜明指出:“凡‘山河’、‘廊庙’之类,颠倒通用。若‘天地’不可倒用。又如‘诗酒’,‘儿女’皆两物也,颠倒则为一笑。”
当然对于句式的颠倒,更需注意。若不在炼字炼意下功夫,则往往费力不讨好,给读者以在文字上弄花巧,内容却乏味的效果。譬如清钱载《晓趋草凉驿》:
相送莫相别,我行凤县之。
……
峰前路去有,坞后水来知。
本诗为了押韵,将“之凤县”说成“凤县之”,将“有去路”说成“路去有”,将“知水来”说成“水来知”,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仿佛把“狗咬我”说成“我咬狗”一样,此法弄巧成拙,让人啼笑皆非。无独有偶,宋黄庭坚《怀半山老人(其二》:“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欲问老翁归处,帝乡无路云迷。”此六言诗前两句运用“乐羊啜羹”“秦西巴放麑”典故,一个残忍,一个仁慈。诗中将“西巴”颠倒为“巴西”,殊为可笑也。由此可见,什么字词可以颠倒使用,哪些字词不可以颠倒使用?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和理由,应根据习惯用法而定,一旦违反了习惯,就会留下笑柄。
不过,颠倒字句,常能使诗句出奇而胜,故使诗人“欲罢不能”。试看杜甫《秋兴(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本诗是诗人回忆在长安时与友人同游渼陂的情形。首联记游踪,即从长安出发,经过昆吾、御宿两地,再沿紫阁峰北面的山路而达于渼陂。颔联以“鹦鹉粒”“凤凰枝”写渼陂物产之丰和景色之美。颈联记渼陂泛舟中的盛事。尾联以当年才华横溢反衬今日才思枯竭,言外有无穷感慨。元代范德机在《诗学禁脔(luán)》中云:“错综句法,不错综则不成文章。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余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用‘红稻’‘碧梧’于上者,错综之也。”则委婉表达了对杜甫的批评:“不错综则不成文章。”此处不倒装意更通顺。德机先生甚至还动手将杜甫的诗句翻改,意胜一筹不等。民国经学大师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对此句也颇有微辞:“夫鹦鹉、凤凰皆系主词,稻、粒、梧、枝皆系谓词,而杜氏必欲倒其词以自矜研炼,此非嗜奇之失乎?”他还提醒道:“夫今日所以不敢议杜者,以其名高也。若初学作文之人,造语与杜同,必斥之为文理不通矣。”此论甚妙,与我心有戚戚焉!作诗如不求意胜,而在文字上弄巧,往往成拙。
刘勰在《文心雕龙·定势》中曾对当时文坛重文轻质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倾向,有意违反语言规律以求新奇的倾向等等,作了严肃批评: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近代以来的作者大都爱好奇巧,考查他们的作品,乃是厌弃雅正的错误趋势造成的,穿凿附会、追求新奇,其实并无奥妙,只是反对正常的做法罢了。恰如“正”字反写便成了“乏”字一样,文辞故意违反正常用法就成了新奇。仿效新奇的方法,必然颠倒字句,把上面的字放到下面,把中间的词放到外面,这样不正常颠倒,就算有新奇的色彩了。显然,这种“穿凿附会”“颠倒文句”作法是穿凿附会地探索新奇,有意违反语言规律,是得不偿失的。所以刘勰最后发出“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的严重警告。时至今日,这一观点仍然具有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