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三十年,我没上过一天班
或许因为长年吃素,缺乏蛋白质的滋养,年近花甲的老邢比同龄人更显老一点。
须发全白,胡髯头发都长长的,所以形象很突出,骑着二八自行车走街串巷,打照面的路人即使不认识他,也会多看一眼。
朋友画的老邢
他和朋友合资在胡同开了一家私房菜馆,空间小,一次只能坐一桌客人,平时也并不热闹。没人的时候,老邢打开他的苹果电脑,1200元淘来的二手macbook,写剧本。
由于旧电脑散热不好,热得烫手,老邢用锅垫把电脑支楞起来,底下垫着冰袋,物理降温。
他不需要上班,就不需要有很强的时间概念,写累了就几张餐桌椅并一下,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越来越低龄化的失眠问题,他很少遇到。
前段时间老邢接受了一个采访,被问有没有考虑养老问题,老邢正色道:我现在更关心我的个人发展。
写得兴奋时,老邢就不回家了,在私房菜馆椅子上应付一夜。别人问他忙什么,他雄心勃勃,“改剧本呢”,并没有deadline在身后催他,他写得停不下来。
老邢的愿景并不是经营私房菜馆,而是做一个艺术空间,所以吸引来的食客,大多是艺术青年,他们中有的受雇于机构,有的自由职业自己接活。
老邢对他们有个疑问,“你们现在都是怎么工作,怎么找到工作的?”老邢没有在所谓职场待过,所以好奇。
按世俗的坐标系衡量,老邢已经到了从岗位上退休的年龄,但是30岁以后,他没有上过班,一天都没有。
人生难免有些被钉在“耻辱柱”的时刻,像电影画面一帧,定格住。
对于老邢来说,一个难以释怀的耻辱柱是,1990年,办公室里,他被辞退。
那年老邢还不老,29岁,才刚从大学毕业两年,因为小时候得肾炎休学了几年,他比同届生大,工龄才两年,就已经要奔三了。
在高考录取率只有10%的年代,辽宁大学英语系毕业的老邢是家里的骄傲。当年,还是小邢的老邢毕业后如愿去了工厂当工人,80年代东北人心中最好的归属。
在工厂第二年,枯燥的工作让他多少觉得有些无聊,他开始磨洋工,在外晃荡,托医院的熟人出具假的证明,好向工厂请病假。
病假条积了一摞,纸包不住火,工厂的同事都知道了,团支部书记找上门来:“要么你就好好上班,要么就辞退了吧,你的事我们都知道,虽然你能开出病假条来,我们也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邢去办辞退手续,办事员收回他的职工证,领导当场撕了。撕毁又狠狠投掷进垃圾桶的手势,是对他的公开处刑,老邢难忘。
谎言被拆穿后的难堪,失去归属的落差感,好像是那一刻才像猛兽一样袭来。
他自己也没预料到,在那之后,他再也没上过一天班。就这样过到了接近六十岁。
老邢印象至深的另一幅画面是,昏暗的灯光下,摆着一碗炒鸡肝,那是父母给上大学走读的他留的晚饭,也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后一顿荤。
那天他在放学路上,去河边看人放生,后来在岸边捡到一本讲放生的册子。有字的纸他都愿意读一读,读完他觉得被说服了。“我从明天起就食素。”他暗自决定。
到如今,老邢茹素已有三十多年。
肉不吃,鸡蛋不吃,荤油不吃,牛奶可以吃。有的素食者分花素和纯素,严苛者连葱蒜都不能吃。但老邢有自己的理论,食物分阴阳,具体哪些是阴,哪些是阳,他也没有区分的绝对标准,“只是一种感觉”,像德语词汇的阴阳性一样随机。
老邢在家排行老二。俗语讲:中不溜秋的夹生老二,意思是夹在中间的老二往往得不到父母太多关注。但老邢因为自幼表现出来的聪慧,非常得宠。
被工厂辞退后去哪呢?老邢觉得沈阳已经没什么可待的了。他想去北京学德语,他想拥有读德语哲学原典的能力。
爸妈每个月给老邢打200元生活费。90年代的200元,很经花。
但老邢的生活依然过得困窘,为什么呢?
“好家伙,北京书真多啊!”老邢甫一来京,就受到文化冲击。一套全本插图版《金瓶梅》,要价400,老邢掏钱眼睛都不眨。“原先在辽大的时候,想看《金瓶梅》得找系主任和院长签字,拿着签字条找图书管理员,还规定只能在图书室看。”
原先只是假借学习语言来北京体验历练一番的老邢,决定在北京多待几年。
有人介绍他去做家教,至少可以维持温饱。
做家教的学生家里,有一位家长是大学老师,看老邢教得不错,又把他引荐给成人大学,兼职代课教师。
“所以你看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必要做那么周密的打算。不来怎么知道北京好呢?我自己怎么预料到会去当家教呢?我自己怎么预料得到学生家长是大学老师呢?”
老邢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会顺水推舟把他推到该去的地方。
老邢的人缘很好,每次上课都有学生给他带润喉糖,家教也一传十,做出名声了,学生也越来越多。
终于可以反哺家庭了,30岁的老邢,结束了两袖空空向家要钱的生活。
“盛景”维持了十年,40岁的老邢遭遇了家教生涯滑铁卢。学生骤然少了许多。
“是不是大家普遍认为找家教得找更年轻的大学生,所以不来找我了呢?”老邢没想明白。新世纪来了,网络学校的普及抢走了他的“蛋糕”。
老邢没想过去正经职场找找机会。他也清楚,哪家公司会聘用一个毕业多年还没任何职场经验的人呢?
人们以为是老邢抵触上班,或者干脆就说是“懒”。其实不然,在大学代课那段时间,忙起来甚至搭几张椅子在教室睡觉,可比在工厂累多了。
老邢至今感念他所学的英语专业。现在烂大街的英语专业,当年可是香饽饽,没有失业之虞。
当年,马云骑着自行车给外国游客做向导,一来锻炼口语,二来开拓视野,聊聊外面的世界。和马云同一年毕业的英语系学生老邢同样如此。
他给印度教的传教士做翻译,每天同吃同住在一起。
这段经历是老邢的宗教启蒙,他如同被开了慧眼一般,又想通了一些新的哲学问题。“但我不是个好教徒,我没法全心地相信,我会怀疑。”
传教士说月亮比太阳大,印度教经典这么写的。老邢受过高等教育,显然不能相信。这段合作因为日月孰大孰小的问题,不愉快地散了。
老邢又找到了一个活儿,把艺术家的作品集翻译成英语,这是个美差,千字三百。
这份活儿并不难做,老邢没有选择一个人苦啃,他找来一位美国朋友,老邢翻一遍,请美国朋友把关润色,钱一人一半,有本土美国人的加持,活儿做得又快又好,那是老邢可支配收入最多的时期。
他没省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台钢琴。
给艺术家翻译作品介绍的工作经历,让老邢离艺术更近了。因此他认识了很多外国艺术家,成为他下一步经营艺术空间的契机。
这极大滋养了老邢内心的理想主义,但是谁都知道,做艺术空间不来钱。何况老邢不好意思直接谈钱。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深植他心,什么是天下大美?爱情,诗歌,哲学……钱算什么东西。
就像现在他经营私房菜馆,他总是一边蹙眉向食客求教:“你说我要做点什么把这里搞起来?”,一边因为聊得尽兴,慷慨地大手一挥,“不用付钱,我请你吃这顿饭。”
如此经营,好在素菜边际成本不高,不然他连菜馆的房租都难挣下来。
素菜馆开在胡同院子里,一个招牌也没有,大众点评上也查不到,不存在什么“过路流量”,来的大多是熟客,或是经人介绍特地寻来的。
空间太小了,做饭的操作台和餐桌咫尺之遥,客人吃饭聊天,老邢就搬条椅子远远地听,这是他喜欢的事情,开一家私房菜馆,并不是要炫厨艺,老邢就是想借吃饭之名,让大家聚集在一起,聊天、辩论、碰撞。
空间一角
一次,一个女孩独自要吃饭,愁容满面,和老邢说,她真的很焦虑,怕独身一人老了没人收尸,也不知道会被埋在哪儿。
老邢很震惊,活着的焦虑都烦不过来,有人竟然在为身后事真实焦虑。
老邢是很好的倾听者,他总能引人说很多。
当如今的北漂青年们诉说各自的焦虑,KPI、同侪压力、上升通道关闭……60年代生人的老邢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尽管他饶有兴趣地做倾听者,无奈时代速度、个人选择都不同了,老北漂老邢和青年之间隔着无垠的真空地带。
一位青年画家带朋友在老邢的饭馆吃饭,无意中聊到说只能通过“满足”来感受幸福了,老邢不认同,说,通过满足得到的幸福是猪一样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因为不满足才能得到的,不满足才能有突破,才能到新台阶看到新风景。
闲云野鹤惯了的老邢没有办法真的理解当代青年的生存压力。这场激辩足足进行了三小时,老邢舌战群儒,以一敌五,青年们辩得口干舌燥体力不支赶紧告辞。
老邢仍然恋战,在群里问“明天没有访客,我们继续聊聊这个话题?”
青年们噤声,画家回复“还继续讨论啊,有点害怕了。”
有人评价老邢,“被塑封在80年代了”,其中一个表征就是热爱辩论。
老邢身上的时代滤镜过于浓重。
即使穿一件墨绿灯芯绒衬衫,在他身上,也好像一件绿色军衣。反复确认后衣领的标签,才敢确定是优衣库,反复穿着,已经落拓得像上世纪流传下来的衣物。
私房菜馆的装潢也是这样,一面白墙用来放投影,另一面墙放着年代感很强的《良友》等杂志。
空间装潢的风格,就是老邢本人的风格。
“旧东西”是老邢的宝贝,他宁愿在鬼市花重金买一张上世纪的结婚证裱起来,也不可能踏进家居市场买一套新沙发。
老邢的民宿
除了私房菜馆,老邢还在北京的胡同里拥有许多“物业”,都是租的。低价向房东租来,按老邢的意志装修,然后转手开始做民宿,或是提供给来驻地创作的艺术家。
分布在雍和宫、国子监等北京胡同知名地标的4套房子也都塑封在80年代,在二手家具城配齐的家具不知年代,书籍的版次往往是上世纪。
老旧的冰箱悉心用木纹纸贴好,与收购来的老木床浑然一体。墙上的装饰,多是有些年代的藏品,斑驳又有些阴鸷。
但这种带有强烈上世纪意识形态的装潢风格,老外却很喜欢,以前老邢的民宿生意相当不错,也支撑了老邢的生活来源。直到疫情来临,老邢把各房间抛出去保本,有房客提出要长租,老邢恋恋不舍,他甚至舍不得和房客签订一年租房合同,“半年吧,最多半年。”
老邢的民宿
疫情中,他一个月亏损一万多,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长租出去打稳妥牌。他对这些房子有感情。
老邢来北京30年,除了学德语那一年住在圆明园附近的平房里,其他时候都住在胡同,没有离开过。小区里门卫森严,防盗门一关,邻里互不认识的气氛,他觉得太过隔绝。
“长安居,大不易,没想到北京也让我待了这么久。”老邢有时候自己也感慨。
老邢的大学同班同学后来当了大学教授,当了官员,豪车豪宅,老邢不羡慕,一个人只要肯放下对中产生活图景的想象,就能天地自由。
父母去世以后,独身的老邢不再有家,他决定再也不回沈阳。
在北京,老邢也没有真正意义的家,他没有把任何一个地方称为家,甚至他也不需要固定住所,几个民宿轮流被租赁出去,哪间空着,他就去住哪间。
好在相互都不太远,他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就能抵达。他的随身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电动牙刷。
多年来,他坚持的习惯除了吃素、瑜伽,还有入睡前才吃晚饭。吃太早会困,没有客人造访的晚上是老邢的学习时间,不能用来打瞌睡。
每天大约零点前后,院里变得寂静,邻居们陆续洗漱睡了。老邢的私房菜馆总是在这时传来锅镬声,他沉默地吃完晚餐,清理碗碟,揿下冰箱后的电灯按钮,摸黑踏着台阶走出院子,披着一路月光,也回去睡了。
( *文中“老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