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润青 | 文老人未老

文章有一种恒定的年龄。所有的好的文章,都有着特殊的气质。

——冯润青《文老人未老》

文老人未老

文 | 冯润青

夜茶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的夜晚有些冷。一个人的夜,一点冷,天气突变后的冷,冷冷清清的冷。关闭了门窗,将自己关进一室。开了台灯,备了茶,茶香氤氲中,打开书,跟随作者的文笔,走向悠远。

一室,宁静,安然,淡然,凝定。我在,书在。一窗之隔,一门之隔,一壁之隔,一方世界,属于我的世界。盈动的,温煦的,都是我的,“心头吉祥止止”。

心头吉祥止止,几个字里,有一种世俗的安稳,我喜欢这几个字排列组合出来的意思,也喜欢朗读时,舌尖抵住上颚发“止”音时麻酥酥的感觉。“心头吉祥止止”是胡竹峰散文《日子》里的一句,我第一次看见这种词组,一见,欢喜不已。

过日子,求个心头吉祥止止,有万物生的喜悦。

平日晚间,我不喝茶,一喝茶一准会失眠。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末,时间和空间双重自由。我就任性一把,喝一杯夜茶又何妨,明天晚起就晚起吧。我只要这夜晚的宁静里,清醒又慵懒,如一只小兽,保持着充足的精气神,与文字交游。我就奢侈一把,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读读闲书,虚度时光。

夜茶,夜察,夜查。夜察之察,以自省,以自束。夜查什么,查日间言行?懊恼的多,快慰的少,还是不查了吧。喝喝夜茶,读读好书,想许多干嘛呢。

花脸

“少年时,在村里的庙会上扮演猖神,画过一次花脸。路过人家镜子,匆忙瞟一眼,仿佛一个陌生人。”(《戏人》中《花脸》篇)我读到这段,停顿了一下。

有一年,与友一起参加聚会。其中有表演变脸。一张张脸谱频繁变换,一转身间,有仓促,有惊艳,有神秘。那演者一边变脸,一边走入人群,待到我身边,未及防,一张狰狞的花脸,出现在我的瞳孔里,吓了一跳。

儿子小时候,幼儿园排演六一节目,小演员需要化妆。孩子们集中于一家理发店,由师傅在一张张小脸上涂脂抹粉。儿子喜滋滋地化好了妆,窝在爸爸的怀里,不料,无意中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红唇白脸黑眉出彩的眼,他吓哭了。他使劲地用手去抹脸上的妆容,直到妆淡下去,恢复自己本真的样儿,才停止擦抹和哭泣。

记忆

我记性不好,注音的字,再见面,依然读不准音,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记性不好,真不好。记性有没有大功法可炼?

读胡竹峰的书,书中又是一番标注。更诧异,作者何以记住那么多古人的书名和内涵,今人的文笔和优劣?每每从一古人跳跃到另一个古人,从一篇文章,牵涉种种文章。胡竹峰是打通了文章的任督二脉吗,可以前后、上下、左右,任意驰聘。

在历史上留名的人,在人群中凸显的人,都不是常人啊,都有一些异乎寻常的本领和特质。要么有好记性,要么能通过表象见真知的透彻力,要么高瞻远瞩的全局审视力,要么有强健的体力,要么智力超群。再加上后天的努力。后天如果不努力,所有的先天优势都无用,化为平庸。后天努力,很重要的。

书读得有些累了,起身歇一歇,望窗外。衙前河的水,飘带一样婉约,水草青青,对岸绿树点点,一座亭子落在河边。有人将衣被晾在岸边的栏杆上,红红的被面有浓稠的喜气。有人在岸边阴影处走路。一只白鸟从河上掠过。

成果是属于勤奋者,属于天资者,更属于有天资又勤奋者。

读胡竹峰的文章,悠悠然,天地间一白鸟,惊若翩鸿。

故乡雪

“记得有一年落雪,竹子,茶树,松柏都冻住了。雪压着它们,晶莹中但见一抹深绿。窗户玻璃上也布满了冰凌花,像贴了无数白色的星星……”(胡竹峰《雪》)读到此,我神思恍惚。

雪天,天地一片白茫茫。白茫茫里,也就几点枯枝和草茎杵在野地上,显现一滴苍色。再就是竹、茶、松柏的绿,真只有一抹,一抹而已,惊艳,又倔强。窗玻璃上的冰花,自然美丽,淡的是星星,浓的是山水风景,是花鸟虫鱼。

我突然想冬天回浪家山了。时间什么时候呢?雪下得酣然之时。车不能通行,就弃车徒步回去吧。家里常备有食物,烧个小火锅就行,与父亲对坐,可饮一杯红酒。父亲老慢支、支气管炎,冬天时呼吸会显得比较费劲。就喝一小玻璃杯的红酒吧,温热了喝,喝多了我也不行,没有酒量。

饭后去看漫山漫野的雪,夜里灯光下读书,或写字,与父亲说话。夜深,父亲安睡了,我听着屋外雪花扑簌的声音,继续读书。

粥可温

看的是胡竹峰的《衣飯书》,其间有味,文字的味,文字里食物的味,文化的味,性情的味。读《粥与葛根粉》一文,挑起舌尖欲念,起身去淘米,决心煲粥。

今日休假,没有公务之冗,没有人际之繁,守在家里,看书。也看朋友圈别人的灿烂繁华,有人在爬山,有人在旅行,有人在美衣美食,有人画画,有人晒娃,有人在售卖各种品类的物事。如拂晓的光,轻轻掠过。然后,钻入胡竹峰的文字山川,看春色如面,起身煲粥。

淘米,加水,插上电饭锅的电插头,又回到床上躺着,继续看书。不一会儿,米粥香飘来,真香。

粥好,炒了一碟父亲亲手腌制的豇豆,一锅粥,全入了我的腹中,却并不觉得多么饱胀,只觉得酣畅淋漓。

中年,询问粥可温的人,少了。需要我去关心的人,慢慢多了。中年,懂得文字是慰籍,也分得出可与哪些文字温柔相知并相恋。

粥后,洗了锅碗,收拾了厨房和桌椅,去露台上看书。天光慢慢暗淡,时辰也不过响午。是天要下雨了。有一种不知天荒地老的感觉。看书中途翻某购物平台,看到一套蓝色麻纱汉服,觉得甚好,打算入一套。

然而,寻常小日子里,也不过吃一顿热粥,买一套美衣,读几页闲书。

文章老

“我脑子冷不丁会经常跳出一些奇思怪想。只要不写作,我依然是个少年。奇怪!当我拿起笔写散文的时候,时间猛地老去二十年,奇怪!你说等我到了七十岁,还会这样吗?”(《采石之书》)脑海里突然,冒出文章老这个词。

文章有一种恒定的年龄。所有的好的文章,都有着特殊的气质。按照人类的年龄划分,文章的年龄是三四十岁吧。青年写出好文章,一读,觉得这文字哪是青年所作,大有少年老成的味道;五六十岁的人,写出好文章,文字就显得年轻了,是一种年轻的心态,不似那老脸老皮的老人所写。

文章老,老道,劲道,精道,那么一种秋水味道。

胡竹峰的文章让我想起文章老这个词。

胡竹峰想知道七十岁自己的文章会不会也猛地老去二十年,我很想告诉他,他的文章会越来越老道,然后文字永远年轻。彼时,书写文字时,他会依旧三四十岁,不写文章时,他是七十岁的老人。

枫林晚

《风暖》一文,洋洋洒洒,古今穿梭。我却读出一点闲情雅致。

“芭蕉枯了,紫竹倒还茂盛,隔着夜色,入眼如一轴水墨。”我梦想这样一个院落,在夜色凉凉中读书写字,心是静的,夜是静的,植物是静的。静中有闲心。文字是需要平静的心平静的书房,怀揣一点雅致闲情。说到底,是需要日子温暖和稳妥,少一点局促和纠缠,少一点艰涩和得失,少一点困苦和激愤。

“枫叶本来就很红了,在夕辉晚照下,如烁彩霞。”胡竹峰说,“枫林晚”三字有禅意。

枫林晚,有美感。

文友影子家的阳台上有一水景,不说阳台上布置水景的局促,小小一方,自成世界。更绝的是水岸与水石之间,有一棵小叶枫。秋天,枫叶红于二月花。影子夫妇是我能见到的人里,最有雅情的一对,把日子过成了诗。

“我喜欢淡墨,近来写文章也愿意用淡墨。情节要淡,情味要淡,转折要淡。”胡竹峰的文字,越来越好了,大有枫林晚的禅意。

这世间的美,美在有这样情怀和将情怀落实的人。

暗香

胡竹峰的散文《气味》,反复读好几遍,一是为了学习,二是真喜欢。

胡竹峰的《气味》情绪控制得好,全文的线条是平直的,又有暗香疏影,在线条上下浮动,几乎看不见,只有细细品味,才能感受。

写文字,是需要懂的人看,也是给懂的人看,此是作家的底气和傲气,自然而然。

每个作家,用词用句,都有自己的特色,是各自的风格。一打开,额,这是胡竹峰,别人就知道了。

《气味》里也有一些字词,不经意间峭拔了,不显得突兀,是惊艳。

胡竹峰写的文章,其中有一类是需要归与文化的。如山水,如植物的清气悠然,我却看大不懂。只怪自己读书太少。我是真读书少,不是谦虚。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除了学校时学的,就是平时捡大麦似拾得几颗,何况书画鉴赏。那些浩浩的前人与各自的学识风度,眼花。

胡竹峰却是真的研读深入,博览群书。他是一个努力的人。

努力的人也是分类的。一类人有成就,一类人终身碌碌。这里面,有一个很玄妙的才气,才气是先天的,生下来就与某一样功业亲。有人天生对建筑亲,有人天生与医学亲,有人天生对权利亲。每一个人群中出类拔萃者,都有着先天之厚。比如胡竹峰就对文字亲。他自很小的时候,就发愿,要成为作家。于是,他就全力以赴了,十多年的沉潜,积累,终于在文学上,劈开一条专线,专属于胡竹峰的文学风。

胡竹峰的文字,一直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收放自如。

墨书

《墨书》写的是墨,墨的起源,传承,品种,也有传奇逸事。

墨如此珍、如此贵,大约古人写文章之前,都是千思万虑之后,再慎重地一字字写出来。不像今天,纸笔已是寻常物,太容易购得。所以文字量多而芜杂而繁复,却久留不住,很快就消失无踪。更有电脑上敲击打字,粘贴复制,行文如工匠,批量生产,多了也就贱了。

胡竹峰行文内敛,控制情绪不至于外露太多,字里行间,透着那么一点,让人感动,引人释卷,思虑蹁跹。我读胡竹峰的文章,时常牵出自己的作文欲念,有时是文章的气息,有时是文章的意像,有时是文中一个描述,有时是文中简短的字眼,有时,好像与书有关又好像无关,只因为阅读的喜悦。

胡竹峰有大抱负,愿付一生之力于文章一事一途,又才气涛涛,外加勤勉,想不成就都难。胡竹峰出版散文集已有十多本,我手头上收藏有三本,《衣饭书》、《向度》专刊、《中国文章》,文字皆精美大气,时洋洋洒洒,时隽永清白,“其文古意盎然,格调雅致,上承明清小品文和五四遗韵,具有较高的辨识度。”

收藏的胡竹峰书不多,文字倒也读过不少,每见他微信中发一篇新文章链接,都加入收藏夹,再一一反复拜读,学习。

认识胡竹峰已多年,以前远远地瞩目他,祝福他,以后依旧远远地瞩目他,祝福他。愿他的中国文章,深深落墨,书迹万象。

冯润青,安徽省岳西县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在《安徽文学》《演讲与口才》等刊物发表。著有散文集《零碎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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