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母亲和大地的子宫

母亲和大地的子宫

没有坐过飞机,不知道坐飞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弟弟发朋友圈,说,每次坐飞机之前,都习惯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这段话后面还有很多的内容,我没看下去,刚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眶便突然湿润了。——对不起,请原谅我是一个感情比较脆弱,内心比较柔软的人。

上师范时,看过一个视频,视频里,一个名师给我们讲怎样教孩子写作。她讲的那些所谓的写作理论、写作技巧,我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记得她给我们列举了一些学生的范文。那是一个命题作文,要求小作者们写第一次坐飞机的感受。老师布置这篇作文时,这些孩子刚刚乘坐飞机到外地参加某项活动。想必,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他们也应该是第一次坐飞机。人生总有很多的第一次。这样的写作,对于这些小作者来讲,应该是有话可说,有东西可写的。很多的小孩子都在写坐飞机的兴奋激动,写在蓝天上看到的壮阔景象,写将来要做一名飞行员的梦想等等。有一个学生的作文与众不同,他的结尾是:飞机落地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唯独这篇,给我的印象最深。

抛开写作不说,在这种悬着的感觉上,我和这位小作者是相通的。记得有一次,带夫人和女儿去游乐园玩,说实话,我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那些摩天轮,海盗船,过山车,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游乐设施,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为了让女儿开心,我几乎答应了她玩所有项目的要求。

牵着女儿稚嫩的小手,我和女儿一起走进摩天轮的玻璃箱内。女儿异常兴奋,她又蹦,又跳,又拍掌,灿烂的笑容如一朵花儿绽放。可是,我从踏进摩天轮玻璃箱的那一刹,心就开始悬了起来,扑通扑通,跳过不停。摩天轮开始缓缓启动,如一辆风车,在微微的细风中缓缓旋转。坐在徐徐旋转、渐渐上升的玻璃箱内,我看见四周的群山开始下沉,地面的高楼越来越矮,来往的人如蚂蚁一般。脚下的玻璃箱每上升一点,我的心便绷紧一点,如同有一根巨大的皮筋,捆缚着我,正在一寸寸收缩,越来越紧。我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畅,急促,额头冷汗直冒。

女儿天生胆大,她在玻璃箱内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并朝留在地面上的夫人大声叫喊着。我一手紧紧地拽着女儿,一手死死地拽着玻璃箱内的扶手。我表面装出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并且开心兴奋的样子,借以在女儿面前保持和维护作为一个父亲的高大形象,而就在那一刻,那些新闻里游乐园的设备掉落,钢筋扭曲、支离破碎、瘫如烂泥,和人被砸在地上血肉模糊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假如我们脚下摩天轮的哪根钢轴、钢丝突然断裂,哪根齿轮突然崩掉,我鲜活、稚嫩、可爱的女儿,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后果?我不敢设想,我开始后悔,我无比后悔带女儿来这样的地方,玩这样具有危险因素的东西。

摩天轮停止转动,玻璃箱的门缓缓打开,我拽着女儿的手快步走了出来。出来时,我用脚使劲地跺了跺玻璃箱门口的那块大理石,跺脚发出的声音和感觉,让我确定了这种踏实,确定了我和我的女儿已经安全着陆。我内心高高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此刻,清新的山风迎面吹来,游乐场里人声喧哗,我长吁一口气——我和我的女儿回到了人世间。刚才的一幕,如噩梦一场,如在阎王府门口转了一圈。——我的手心里全是汗,衣衫湿透,拧得出水来。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我可能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弟弟在每次坐飞机前给母亲打电话,这或许是登机前无聊,也或许是弟弟和我一样缺乏安全感。在一个人无助或者绝望时,或者在一个我们不能掌控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时,我们太需要这种安全感来给自己鼓劲、打气和加油。这种安全感,源自内心。但是,并不是你内心强大,便可以随便获取这样的安全感。很多时候,它需要一种来自外界的力量给予强你强有力的支持。这种支持,可能是一句话,一声叮咛,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身影。

人这一世,这一路,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似乎便是一路荆棘坎坷,一路风雨飘摇。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他们含着金钥匙出生。在人一生的征程中,你总会有绝望的时候,总会有无助的时候,在这些时候,每个人都渴望得到这种外界力量的相助。

挫折,或者磨难,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你顽强,你足够顽强,大都可以战胜。这种顽强意志的磨练与获得,这种品格的锤炼与形成,除了个人的努力,个人的坚持,也需要有外在力量的支持。这种力量,可能来自于朋友,来自于老师,来自于一本书,一场电影;但更多的是来自于爱人,来自于孩子,来自于你的父母。

人生路上,可怕的是,你可能会遇到那些突如其来的灾难,或者那些惨绝人寰的人祸。你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躲避,来不及设防。弟弟经历过汶川大地震,那天,他正在成都的某间教室里上课,突然,天花板大块坠落,地板剧烈摇晃,大地猛烈颤抖;他还经历过他的兄弟,也就是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场景,他见过我掉光头发,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些东西,可能潜意识地融进了他的血液,刻进了他的骨骼。弟弟不一定这么想,但很多时候,可能他会不由自主地觉得,灾难随时会降临。

人这一辈子,这一路,大概唯有两处才是安全的。一处是母亲的子宫,母亲温暖的子宫里,有羊水,有脐带,有母亲隔着肚皮的爱抚,它让我们无比安静,宁静,镇静,再大的风雨,都与那时的我们无关。另一处是大地的子宫,六尺墓穴,一抔黄泥,入土为安,那一刻,尘世间所有的风雨,纷争,贫穷,战火,疾病,或者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美女江山,都与那时的我们无关。

这两个安全的地方,母亲的子宫是起点,大地的子宫是终点。起点与终点之间,有的人路途远些,有的人路途近些;有的人路途一帆风顺,四平八稳;有的人路途荆棘丛生,险象环生。它与个人的努力与奋斗有一定的关系,但又有些是没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那个,便叫做命。你可以去抗争,可以去拼搏,但你斗不过上天给你的安排。

弟弟给母亲打电话,或许就是寻求那份来自母亲子宫的温暖,那份安慰,那份镇定,那份宁静,那份安全感。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可以感受到她日渐苍老的容颜,越发矮小的背影。这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力量,它足足可以让人忘却恐惧、害怕、不安;它足足可以让一个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剑,奔赴沙场;它足足可以让一个惴惴不安的人酣睡入梦。

母亲总有一天会要走的,她也要回到大地的子宫里去。大地的子宫将会埋葬我们的母亲,埋葬我们母亲的子宫。到那时,对于我们来说,母亲只是一盒惨白的碎骨,一堆新鲜的黄土,一块冰冷的墓碑,一张黑白的相片,一份遥远的回忆。从那一刻起,我们这一辈子,便只剩下大地这只子宫了,它在某个或阳光充足或阴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着我们,等着我们这群失去母亲的孩子,等着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弃儿。

作者简介
苏敏

苏敏,男,79年生,安徽安庆人。做过老师,摆过地摊,送过牛奶。现流浪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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