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明《何处西南待好风》

何处西南待好风

林暮一直觉得,纪遇是个好人。尽管他令她四年来都无法面对身边的亲人,尽管林暮身边的朋友都说纪遇是个一无所有的混蛋,是个走肾不走心的骗子。这样的话魔音绕耳般伴随了林暮整整四年。
这时的林暮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她毫无波澜地把头靠在窗台上,任由指间香烟的点点火光渐渐逼近皮肤,她望着远方黯淡的红霞,突然发现,他迟到了一整年。心底仿佛生出点不愿承认的想法,像事实一样一步步压迫林暮的心脏。
不,他是好人,明天他一定回来。林暮暗想。
“你个孩子天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裹挟着母亲愠怒的声音传来。林暮对此早已麻木,这个时候,她甚至提不起力气回应一声。
“我的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哎…”母亲的语气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林暮用手无声地遮住眼睛,肩膀细细地抖动着…
高二前的林暮永远都是母亲老师骄傲的对象,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比别人幸运,上天给了她一个聪明的大脑和清秀的模样,还给了她乐观积极的态度和一个坚强而伟大的单亲妈妈,这幸运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高二文理分科,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大多全优生抛弃的文科,文字是她的理想,她希望成为一个能用文字温暖人心的作家。再后来,一次运动会的拔河比赛上,迫于文科班女生众多的劣势,作为班长的她腆着面子去隔壁理科班借几个男生…
那是她第一次和纪遇说话。
她对眼前这个高自己一个脑袋的男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长得有点小帅,成绩也不错的阳光大男孩放在哪个学校都会引起不小骚动。在林暮的思维里,长得好看的男生大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抬头看到这个露出浅浅微笑的男生,阳光洒在他小鹿般温柔的眼里,瞳孔变成浅浅的金棕,真是漂亮啊。纪遇突然笑开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还没等林暮开口,便说“借人吧!我们班的男生们早就等着这天了。”说完,他身后的少年们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林暮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烫,不用说就知道早已红透了,匆忙挤出一个似尴尬似感激的微笑,连声说“谢谢谢谢”,回头便逃走了。
一害羞就瞬间脸红这习惯,太丢人了。
拔河比赛结局很完美,男生们在女生的委托下总能爆发出无限的潜力。也正因为这次成功,林暮和纪遇所在的两个班级史无前例地获得了一个“团结必胜奖”。渐渐的,林暮和纪遇的交往慢慢多了起来,从一起去食堂,到相互补习,林暮知道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个温暖的男生。而青春时代最幸运的事就是——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两人没有谁对谁表白,到了高二下册,便心照不宣且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高中时代的林暮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两人的成绩都还不错,只不过纪遇的语文总是很烂,是林暮这种语文天才都补不起来的烂。要不然就直接飞跃到年级排行前十了。他们的恋爱在学生之间偷偷传开了,身边总有一些神助攻的队友,为他们的爱保驾续航。
老师对这对“优质校园情侣”也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这就是成绩好的优点吧。
林暮对纪遇说“我父母也知道我们的事呢,他们只叫我别耽误学习”
其实她心中有渴望,渴望从纪遇口中知道对方父母的想法,但纪遇只是拥抱了林暮,轻声说“那多好,你放心,全世界都在支持着我们”。
纪遇对林暮说“我们一起努力考到A大去”。林暮点头。

事实最后,他们如愿以偿,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心惊胆战,林暮和纪遇牵手站在了A大门口。林暮突然有点想落泪,虽说两人的感情一直顺风顺水,但从今天起,才是真正的自由了。纪遇一言不发,紧紧握住手中的柔荑,稀碎的发在额前微微浮动,少年的脸上有种笃定沉着的表情,像是一场寂静的宣誓。
林暮在中文系,纪遇在金融系。两人的课表不同,却总能挤出各种细小的时间在一起虚度光阴。两年后,这时的林暮和纪遇已经走过了三年半,他们依然在爱情里如痴如醉,看不到前路的险象环生。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也是公认的能携手终老的一对。
大三后,林暮瞒着母亲偷偷搬离了学校宿舍,和纪遇一起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套房。在这样的地段,租这样的房子,房租昂贵。好在林暮家庭条件还不错,生活费绰绰有余,从小受着勤俭节约教育的林暮,也想奢侈一次,在最美的年华。房租是AA的,这是林暮强制要求的,原本纪遇想一个人承担,但被林暮阻拦了。她从来没有听过纪遇提起过自己的家庭,但是从纪遇的一些交情深厚的朋友处得知,纪遇家里是做服装生意的,有自己的品牌。可纪遇一向与父亲不和,具体原因不清楚。实际上,除了母亲留下的一笔丰厚的遗产,纪遇一无所有。林暮不认为自己是个需要另一半养活的人,她需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尊。
在这个小屋度过的一年,是林暮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太多太多第一次,太多太多鲜活的记忆。纪遇搂着她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两人在寂寥如水的夜晚第一次深情的吻;坦诚相见突破防线的最后一刻;清晨枕边人低沉的呼唤……这一切,都成了林暮之后四年夜夜缠身的梦魇。
那是个红火的春节,林暮和纪遇回到了家乡,但他们并没有选择一起在某方家过年。于是当林暮在一片其乐融融的年夜饭桌上突然捂住嘴往洗手台跑去干呕的时候,母亲和已为人母的姐姐脸色不好看了,两人对视一样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林暮自己还糊里糊涂以为自己胃病又犯了。第二天早上,被母亲逼着用了验孕棒,看到鲜红的两杠时,林暮的大脑一下就空白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一根,两根,三根,得到的结果都一样。林暮麻木地坐在马桶上,任凭母亲怎样敲门都未曾动容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门整个人瘫软地挂在母亲身上,颤着声音“妈…我怎么办…我不可以…”
母亲震怒,那个小子怎能如此伤害暮暮?!“收拾一下,去医院,这孩子不能留下,然后和那个畜牲分手,他怎么能如此!如此伤害别人的女儿?我作的什么孽哟……”林暮痛苦着跪下求母亲让她和纪遇通电话,这是他们的孩子,她要让他知道。母亲同样哭着,她也心痛,她宁愿代替女儿来承受这骨肉分离的痛苦。
林暮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母亲焦灼的脸庞。冰冷的器械探入自己身体的痛像反射弧极长一般阵阵袭来,她下意识抚向小腹,平坦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属于她和纪遇的宝贝。
一只冰冷的手盖上林暮的手背,不过一秒便被母亲打了下去。林暮这才发现,纪遇一直跪在她的床边,他低沉地哭着,也想伸手擦掉林暮的眼泪,却发抖着不敢动作。
母亲看着纪遇这般模样,怒火一下就冲了上来“你个畜牲你把我女儿害得好苦!你配不上她,你保护不了她,我们家暮暮永远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你给我滚……”一边吼一边抓着他的领子往外推搡。病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看见纪遇颓然地摔坐在地上。
她想说“我不怪你,这都是意外”
他想说“对不起,这是我这辈子犯过最蠢的错误”
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如鲠在喉,而后生生嚼碎吞下。
纪遇和林暮的分别是在林暮做了手术的一周后,这一周母亲一直把林暮关在房间休息,没收了林暮的手机,她是铁了心要丫头和纪遇一刀两断。高中时期她就一直提心吊胆,她离婚早,那个男人一事无成还家暴,离婚之后她一个人带着不足周岁的林暮白手起家,将一个小小的洗衣店做成了连锁品牌。这可是她放在心尖上宠大的女儿,生怕她被骗被伤害。没想到,纪遇这个畜牲,还是轻而易举地伤害了自己的女儿,当她知道女儿瞒着自己和纪遇同居的时候,就认定是纪遇哄着她答应的。这样的人,如何给女儿幸福?
可她没料到的是,纪遇还是想办法见到了林暮,他深夜翻院子,又爬窗,当看到面如死灰蜷缩在床上的林暮时,纪遇的心像是被踩碎一般。他深深地拥抱着眼前的女孩子,单薄的身材好像摇摇欲坠,他第一次发现,林暮太瘦了。他伸手轻轻捧着林暮的脸,重重地吻下去,林暮也热烈地回应着,就好像此生最后的吻。
所有未说出口的话,一切血腥的刀口和伤疤,都融化在这个吻中,再也不要揭开。
纪遇对林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三年,我会让所有人看到我不是一无所有,我可以保护好你,我要赎罪。等我,暮暮。”
当纪遇爬出窗台的一瞬间,卧室门开了,是母亲。母亲有点惊讶地看着林暮满是泪痕的一张脸,突然有种不知所措的心疼,她走到床边抱住林暮,只以为是这丫头死脑筋还在伤心。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着林暮的背,像儿时那般温柔。
林暮脑海中却充斥着那个吻的画面和刚刚纪遇说的话,三年,嗯。
新的学期,校园里再无纪遇的身影。
朋友们问纪遇去哪了,林暮摇摇头说不知道,这是实话,她没想到,纪遇口中的三年,竟是这样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的人间蒸发。
闺密艾艾是少数知道全过程的人,她每天在林暮面前骂纪遇是个骗了小姑娘就跑路的混蛋,没有担当,在暮暮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的负心汉。
只有林暮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在没有纪遇的日子里,林暮爱上了香烟,仿佛火星烧尽的还有她一切纷乱的心情。林暮没有以前爱笑了,现在才知道,她人生中的那么多笑容都是因纪遇而笑。
三年过去,林暮没有选择成为一名老师或者其他工作,而是选择成为一位小说写手。也如愿以偿地写出了让人感到温暖的文字,只是这温暖背后,是无人看到的孤独和眼泪。
四年过去,纪遇依然没有出现,林暮只安慰自己,他迟到了。时间一长,周围人说的话,艾艾的抱怨,常让林暮在夜晚惊起。他真的骗了自己,傻傻等待四年的自己。

第五年的某个夏夜,林暮打开自己的邮箱,这是她的习惯,每周都要抽时间看看读者的来信,一方面提升自己,另一方面,她总能在这些信中发现很多同样在爱里煎熬受罪的故事,这让她感觉到自己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当她点开一封信件,里面的话语很简单——“五年了,我来晚了,暮暮,我回来了。 150********”信件时间是三天前,发信人叫“nightfall”(日暮)。林暮笑了,又有点气,再加点紧张。
按完号码,林暮舒了口气,像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按下拨号键,一秒、两秒、三秒……
“您好,这里纪遇”
“……”
“您好?”还是无人应答,纪遇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拿着手机的手有点发抖“…暮暮?”
“你好纪遇,我是林暮”……“你让我好等”

他们聊得不久,就是短短几句,仿佛已经足够填满五年时间的空白。纪遇和林暮决定马上见面,在海边。
林暮刚下车,便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站在面前这个西装领带的职业精英就是当年的少年。林暮没说话,怔怔地看着他略显瘦削的脸颊和锋利的眉峰,想伸手摸一摸,也这样做了。纪遇眼中闪过刹那的心痛,是自己,让心爱的女孩等了五年,此刻的她像触摸一件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是让她感到陌生了吗?对不起,暮暮,我在成功的路上跌跌撞撞,待到伤口愈合换上新装,我才敢和你重逢。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原来当年的他用自己母亲的遗产开辟了自己的事业,同样是做服装设计,延续家族产业的同时创立了自己的新品牌“东窗”,做定制旗袍。用了一年广纳人才夯实基础,一边积攒品牌知名度,一边研习服装设计和商业运行方式。又用了一年,用自己的品牌联名国际知名旗袍设计大师,将“东窗”推到了国际视角,同年,他的品牌成为了包括父亲和哥哥手下的三个品牌中最具潜力和实力的黑马。第三年,本应稳步上升的一年,却因为竞争对手的恶意收购,一个时间段内许多散户入驻“东窗”,再加上有人在媒体面前煽风点火,爆出什么“做工劣质”“面料质检不达标 广告欺骗消费者”诸如此类谣言,虽然一一攻破,但难免有消费者认为是企业塞钱封杀,这时候再买水军在网上黑白混淆地控诉一番,消费者终是多少会被影响,存在过的污点,尽管只是虚假的障碍物,官方发了声明擦去了它,可在人们心中抹去何其困难。许多散户和小股东只把手中的股份当做个烫手山芋,赶忙抛卖。无疑,这些股份百转千回都落到了一个人手里。纪遇带着自己的团队经历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收购战役后终于保住了控股权。以他的话来说,如果晚发现一分钟,现在的“东窗”也就落入竞争对手手中了。
这也是为什么,纪遇未能赴三年之约的原因。企业需要回血,而这,不该是他回归的姿态。
一切都明了了,林暮知道,成败都在他的一句话,其间经历的凄风苦雨不是她能想象的,也不是纪遇想呈现给她的。林暮也不想了解,事实上,她时常还保留着少年时期“自欺欺人”的特质,不愿去接受社会残酷现实的一面,这也是她选择了这个专业和这个职业的原因——世界的好坏全由她书写。
纪遇早早就醒来了,他看着臂弯里躺着的人儿睡得香甜,竟是走了神,魔怔一般伸手轻轻放在了林暮的小腹上。这里曾有过的生命,他还未曾触摸,亦或是像电视里的准父亲一样把耳朵贴上去倾听,甚至他害得心爱的人痛心五年。他曾想过重逢的时林暮会骂他会打他,可是都没有,却安静的听自己讲故事,动情处流几滴泪无声地表示感同身受,听完后却不抱怨他的失约,反而愿意温温柔柔地躺在他的身边。
他怎么知道,其实林暮一直怨恨着呢,只是见到他的一瞬,一切都变成了值得。
这天下午,纪遇便送林暮回家拿户口本,林暮这才发现纪遇会把户口本这总东西随身带着。纪遇给的理由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会结婚,也许就是下一秒”。
林暮的户口本拿得很顺利,之前有机会和母亲谈心,母亲说后悔当初把纪遇赶走,他的离开裹携着女儿的笑容一起离开了。林暮告诉母亲自己一直等待着,等着纪遇蜕变归来,等待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过漫漫人生路……
三年后。
纪遇一手抱着一个复刻迷你版的自己大眼对小眼。两父子的对话很少,交流全靠眼神。另一只手轻轻搀扶在林暮的腰上,林暮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脸上的笑容仿佛要溢出来。纪遇的眼里仍有少年时期流淌过的波光——沉稳后的岁月,我把我的爱和热尽数献给你们,我的孩子,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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