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锦《所谓来日方长》
所谓来日方长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病床上吃云片糕,糕点雪白细腻,一片一片紧密连接。他把薄薄的云片糕一点点分开,床榻支起的矮桌上落下细小如同粉尘的碎屑。
人虽然是瘦了些,但是精神还是很好的,并没有颓丧的样子,意识也清醒,我说我们去楼下晒太阳吧,他说不行,然后指指身边的氧气管。
我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他也转过身看看我,放下了糕点,我说我们下次再来,他点点头。
那天太阳很好,照耀得四处都很暖,好像这世间本就没有阴暗。
我向来不太相信医生的话,所以也没有把医生说的只有五六个月的断言放在心上。从他入院、出院、又再次入院,五个多月的时间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在这被我忽视的五个多月里,时间有如珍贵的精油一点点挥发,而我却总以为剩下的还有很多。就像明晃晃的月亮映在了缸里,看着以为月亮覆盖下水波满溢,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底而已。
周三下午,我正在写东西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坏消息,告诉我他走了,我整个人懵了,惊讶得弹跳起来,觉得怎么可能。
在这之前,我从不觉得死亡会是如此接近的事情。
冬天的夜晚黑得很早,五点过到医院,走廊里的灯已经明晃晃的亮起。
穿过走廊,接近熟悉的病房,走进病床,我仍然觉得他会坐在里面,背对着我和家人说话,转过身,是清瘦的脸和亮亮的眼睛,手上还拿着云片糕。
三人间的病房,病床间用帘子隔开,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在犹豫拉开帘子的那一刻,我仍然不太确定,以至于有点恍惚,不太明白为什么帘子后面的今天就和以前的许多天不一样了。
病床已经整理过,他安安静静地睡在上面,着崭新的寿衣寿裤,寿帽上的挽噡因为没有系牢,歪在一边。帽子下面,是一张瘦削如手掌般大小的脸,泛着与世隔绝的青蓝。
那个我叫阿舅的人,自此以后决然而然地不再回来了。
时光回溯一小时,阿舅还坐在病床上和他的姐姐,即我的婆婆聊天。病房朝阳,暖黄色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照在他的床栏上。
婆婆说我要回去了,家里孙子快醒了。
他说:你别走,你走了,我这口气也没了。
婆婆不信,斥他:不要胡说。
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医院的电话就来了,婆婆刚下了公交,还没到家门口。婆婆大哭,转身奔向医院,一切都已经晚了。
走之前,由于癌症转移,阿舅的腹部及下肢鼓涨如球,身体如撞钟般在床上不停挪腾,婆婆眼见阿舅的痛苦,十分心疼,说:明天我就什么也不做,专门来照顾你。
但是却并没有明天,也没有如果。
然而走了也好,终于不再疼痛。
朝阳升起又落,我总以为明天会无限制无节制地转换再来,像想象中无穷无尽的资源,在这样温水煮青蛙的光阴替转中,我忘了死亡会是如此容易的事。
只是我没有明白的是,在命运的冥冥主宰中,阿舅何以能够预见性地跟家人说,他会在下午走,并且在走之前的几分钟如此准确地预测。
之后出殡的几天,婆婆总是把自己的儿子叫成呆子,口气肯定地叫呆子做这个、做那个,呆子是阿舅的小名,被人提醒以后才恍惚地愣一会神。
姐弟一场,在一座小城市里相伴五十四年,从最初的牙牙学语到最后年华老去躯体的腐朽,也算一生一世一起走过,如同削去臂膀,婆婆这一刻才是最伤心的人。
阿舅守灵的那天夜里,按照习俗要有儿子在身旁守夜,然而阿舅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婿替他守着寂寂烛火。
夜间烛火清冷摇曳,此生缘分尽减,从此进入人尽不可知的暗黑隧道。世人总说来得及,来得及,却不知到最后,怎样都变成来不及。
今生今世,让我们最后一夜再陪伴你吧。
冬夜里风大,穿过灯光明亮的闹市区,驶入狭小幽暗的郊区小路。越接近殡仪馆,路越显得黑。在车灯的映照下,路边殡葬用品商店的招牌格外清晰。花圈,香烛的招牌纸在路边飘荡,隔一百到两百米,有一盏路灯,用黯淡的光线照亮黑夜笼罩下的路面。
下车的时候,大风刮起,殡仪馆纸灰的香氛从风里用力飘过来,殡仪馆24小时的丧葬乐在凌晨的黑暗里飘扬。一排并行的房间,每个房间门口都扎了花圈,挂着照片,写着名字,灵堂里白烛亮起,里面摆放的,是我们真实的亲人。
灵堂的隔壁,有一个小隔间,摆放着一张四人方桌,我们三人坐着说话、折纸钱,也吃糖、打扑克、看手机,隔一个小时钟点去给隔壁的阿舅烧点纸、上柱香。
我曾经是如此惧怕死亡并且觉得死亡相隔万里遥远的人,在这样的夜里,终于领悟到死亡是一件多么常态的事。
此刻,生与死的间隔,就只是灵堂和隔间之间透明的两扇门而已。
夜晚,窗户外面风大如吼,纸钱蘸火,即刻就融化成了袅绕飘动的飞灰。一人高的两根香烛,要点一夜,燃尽半夜以后香烛各向两边弯曲,如同一扇门。门里面,是平稳躺着的阿舅,平和宁静,身着寿服。
我们坐在隔壁间里,玻璃外面有人笃笃敲门,隔壁守灵的人前来借东西,我才知道,隔壁的居然是阿舅旧时的邻居。
生前做邻居,生后能够一起走,也是因缘际会的赠予吧。
据说,人走的那天,在世上的亲人能看到异象。夜里三四点的时候,我在看手机上的视频,突然就没有了视频里的音乐和人物对白,但是人物的每一个脚步声,却格外清晰,卡嗒、卡嗒,一串一串。
我将手机重启,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阿舅生前爱打牌,我们三个在打牌的时候,我总觉得,阿舅会起来,和平常生活里一样走到我们身边坐下,来跟我们一起打牌,虽然我们三个菜鸟一定不是他对手。
在那样的夜里,在送自己亲人离开的最后一个夜里,一切都并不可怕,甚至心里想念阿舅叫他起来过来跟我们打牌的时候,心里都是温暖的,在爱与牵挂面前,死亡的恐怖渐渐变得弥散而遥远。
阿舅离开已经十余天了,阿舅的墓地向阳,亲人们在墓前一拜,今生就此别过。
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日子,有天偶然看见一滚动的农历日期显示,丈夫有些愣神,他说:之前给阿舅算命的人说,阿舅如果就过农历十一,这关就过去了,而阿舅走的那天,刚好的农历十一的最后一天。
阿舅走以后,我对生命更多了一点敬畏,天地间生死是否如格钟般定点定格其实并不重要,阿舅对于自己此生终点的参悟和算命大师的预言准确的深邃神秘也都不重要,人生其实就是如此,开始就意味着缓慢地迎向终点。
元旦临近,又是一年新的开始,如同按时节生长的植物老去的年轮节点,突破旧的界限,又长出新的一截。
忙完众多事宜,元旦只剩下最后一天。父母说:工作忙,就不要回去看外婆了,以后日子还长。
但我们还是带着孩子热热闹闹去了,外婆93,有高血压、胆囊炎,又于一年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我给外婆买了衣裳,她总是说不用不用,以前新的都还没穿。
新的都还没穿又有什么关系,来日其实未必方长,因此在有限的时间里,在还来得及的片刻里,让我们再好好在彼此的身边坐下,在太阳温暖的亮白下伛偻起身躯,在告别来临前,紧握手心,无需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