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琴《对你的爱,藏在那看不见的地方了》
对你的爱,藏在那看不见的地方了
我的老闺蜜打来电话,刚一接通,尽是抽泣的声音。
我一惊,这是怎么了?又跟老公吵架了?可也老大不小了,不至于这么不淡定到要哭呀?
她哽噎着说,她正在老家屋里的杂物房里找自己未出嫁时骑的自行车,现在想骑过来跟我聊聊。
半小时后我们坐在一起,她讲为啥这么激动,尽然泪淌着不能自控。
她的母亲两年前病逝了,父亲本身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两年更沉默了,除了吃饭睡觉,就像一尊雕塑,从早到晚坐在沙发上瞅着电视,整天一声不吭。
她经常回家探望,她怀念母亲,父亲怀念老伴,两个满怀怀念的人抱团怀念,应该是更温暖。但是如今的父亲,你提汤送饭也好,你嘘寒问暖也好,你新衣新袄也好,你来也好去也好,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冷冷冰冰,寡寡淡淡。
没有母亲的娘家,本身就寡淡了家的味道,父亲又这样,她觉得心上像秋风凉嗖嗖地刮。
父亲的生活起居有哥嫂照顾,她逐渐回去少了,心里却常常惦念愁怅,虽说已有自己的家,有丈夫孩子,为母则刚,大多数时候坚硬刚强,但总在某些时候,仍像未长成的雏鸟,脆弱而孤独,想回到老鸟的窝里,在老鸟的羽翼下寻些温暖,汲取些力量,好继续在人生的战场上奋战。可是,现在这窝里似乎感受不到温度了。
有时候禁不住想,这还是小时候把她驮在肩上逗着玩的爸爸不,是她住校时经常往学校送来她爱吃的小吃的爸爸不,是她出嫁时偷偷躲起来哭泣的爸爸不。
前几天父亲生日,她精心挑了一件毛衫买回去,父亲瞅了一眼,说,“不要乱买东西,穿不着的。”
她胸口闷闷的,坐了一回,起身要走。
临出门时随意问父亲:“爸,我从前骑的自行车在哪,想骑车上班,锻练身体顺便减肥。”
父亲说:“就在后院的杂物房里”。
这个周末,她回家到杂物房找自己的自行车。
还是未出嫁时骑的,自从嫁人,从平房住进高楼,出行要么公交,要么老公驾车捎带,自行车许多年没动过了,不知道能不能骑。
她推门进去,房子以及房里散乱堆积的从前的旧物件,全部蒙着厚厚的尘,而她的自行车在这些灰蒙蒙的杂物前光洁耀眼、亭亭玉立。
自行车从头到尾,每个部位、每个角落、每个缝隙,都仔细地擦拭过,不染一尘。车轴、每根车条亮晶晶地闪闪发光。前面的车篮记得是破烂不堪的,现在换上新的了,锁和钥匙她从前骑的时候锈蚀的不能开合,现在一把新锁上面吊着一串崭新的钥匙。车座上套着新座套,车胎里的气充的足饱。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被收拾的妥妥地焕发着让人激动的光茫立在房子的地中央。
她抚着自行车,泪就涌上来了,只想冲到前面厅房里去拥抱父亲,但是这会惊吓了传统又保守的老头,可心情又难以平抚,没办法,拨通了我的电话,说:“过来找你,我有泪流,你有酒没?”
她终于感受到,父亲仍是爱着她的孩子的,只是老了,钝了,沉默了,隐藏起来,更不善于表达了。
曾经的旧窝里,没有了母亲,而父亲的羽翼仍然在温暖着已长大的孩子,她觉得好幸福,激动的又哭又笑。
那么,就着泪与酒,我也有个秘密,与你分享。
我们姊妹各自成家,爸妈空巢也已久矣。
妈妈天天拖着两条僵硬疼痛的腿扭秧歌,晨起昏息,忘情投入。爸爸每天早上四小时,下午四小时,一天八小时勤勉敬业地打扑克。
一日里除了三餐和睡眠,他们赖以生活的感情慰藉,就是活在各自的世界里,活在各自的乐趣里,看上去自在消遥。一旦从各自的乐趣里出来,就显得没精打彩,沉默无聊。
哥哥十八岁离家,算来已有二十多年了,隔着千山万水,虽年年回来探望,但太久远的别离,日子里长久的空白,让日渐苍老的父母直面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儿时,尽然有点拘促、不安,也不晓得聊点什么。
女儿虽近在咫尺,也各自忙着自己的日子,只是隔段时间回家看看。
不论是远方的孩子归来,还是咫尺的孩子回家看看,年老的他们看上去都那么波澜不惊,沉默寥落。
我家的院子里,一套宽畅亮堂的卧房客厅常年空荡荡地闲置,屋里的家俱、窗帘、玻璃、台几、地板都积着厚厚的灰尘,而父母生活起居在院子另一端一间促狭阴暗的房间。
我回家时,隔段时间打扫一下闲置的客厅卧房,次数多了,发现一个秘密,客厅任何一个物件用抹布抹过,抹布上都粘满积尘,抹过后那个物件才露出本身的光泽,只有电视柜上立着的一个像框,一张哥哥、嫂子、小侄儿一家三口的照片,每次抹过,抹布上都没有一丝尘埃,不论用纸巾、手掌、绵布,任何东西抹过,都没有一点灰尘,像框一直是洁净明亮的。
爸爸和妈妈,他们俩,是谁,常常走进这间空旷的客厅,四周静谧,悄无声息,轻轻拿起他们隔着千山万水的孩子的照片,眼眉低垂,面含微笑,仔细端详,充满慈爱,慢慢擦拭。
四周无人,无需任何言语的表达,他们才会轻松地、自由地、舒畅地凝视着照片,只有这一刻,对已成年的孩子那沉默的、隐藏的爱意,才穿过时空的距离,静悄悄地在心底流淌在,暖融融地在眉眼里流露。
这是个秘密,我没有问他们是谁在经常抚摸,经常擦拭,只是晓得,打扫这间客厅时,不用再擦这个像框了。
某一天,我正在客厅打扫,妈妈和一个婶子扭完秧歌回来,坐在院子的小凳上歇息,他们聊天。
妈妈说,这两条腿啥药吃了都不见效,我就忍着疼,挣命地跳呀扭呀,不停地锻炼,看能缓和些不,最怕真的疼瘫了,自己受罪,还要拖累儿女。儿子那么忙,女儿各有各的日子要过,要拉娃,给他们都帮不上忙,再千万别拖累。
看他们老而有乐,我们便安心了,以为他们在安享晚年,其实他们投入在自己的趣味里,是藉以寄托生活,自己老了,不要牵绊拖累他们的儿女。
曾经问妈妈宽敞明亮的房空置着,为什么不住,她说我们住着会弄脏,就不干净了,你们谁回来住一下会不舒服。
我们以为他们老了、钝了,岁月磨蚀光了他们的情感,而其实,为父母的,对子女的爱,只有合上双眼,躺进棺材,才会落幕,只是岁月苍茫,年老让他们的爱象暗谷深流,变的更沉默了,更隐藏了,藏在那看不到的地方,不会轻易流露显现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