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病山《痴》

痴

同道不殊途，殊途亦同道。那日风雨桥停风雨，浪潮海停浪潮，十三潟的游鱼也跃起，青云透出光来。

人间最祥瑞。

那年二人初识。宋子琛十七岁，晓星尘十七岁。

遐迩四方，云游四海。一个是玄衣攀附腾纹，一个是白衣不动红尘，携手执剑之行平千里动荡。拂尘一对白穗尾缠，襟内不掩救世之欲。

竹林练剑。

霜华一出绝动天下，拂雪昔日铮锋之利更教人三分畏惧。可现今二人凝剑若行水，皓腕霜雪指骨抵剑，白衣少年目璨明月，抽剑划空足势顺倾，玄衣道人亦是熟稔，背身定势拂雪勾勒太极，扣腕落剑时两剑太极之廓合二为一，拂雪霜华定势空中。

往后单凭劲力，我即能识你。

相视一笑。

“中秋月夜不可负，子琛，挚友与良辰俱在，不如趁兴摆宴。”

“好。”

十月梅不生，菊来替。

宋子琛入室，木门潮无生，开合中有干屑吱嘎声。他站定，目光凝在瓷瓶上。他二人原本无嗜酒之好，前日有村妇答谢赠酒，装与瓷瓶给他，拒人好意端生不近人情之嫌，便言谢收下。今日时况有殊，饮酒助兴最好不过。

心念刚定。身后便传来声响。

“子琛？”

温润之声入耳，盖过屋外鸟喳，增三分静谧。

宋子琛心若当空明月，充涨成最满盈的状态，平日肃清之魄温上暖色，声里有笑。

“好了。”

一转身，凝固一生难以磨灭之景。

——衣走飞鹤，风抵道袍，清目深渊色，眉端入鬓。晓星尘单手轻攀木门一侧，风夜俱静，天地只此二人。

我领悟凡尘，救济苍生。

清傲孤高里窥天光，

却独对你二般模样。

何为知己？

远山徽暮，田寂园嬉，归同道。

可否具体？

鱼沉燕杳，算负前言，天涯路。

可否再具体？

晓星尘。

宋岚张口欲唤挚友，兀地喉间似被人蓄力扼住，几欲窒息。

烟雾兀起幻灭，沉昏暗地天印颤，混沌中林间潮鸦阙飞离枝。

大千颠滚，月晕灼目，光从云巅泄下，怒云滔滔。白衣身影隐约而模糊，大地颤巍，四象扭曲。

…

惊醒。

一身冷汗。

宋岚平日微有洁癖，此刻虽汗浸玄袍，发束轻散，却无一丝欲顾仪态之意，只是单手扣住桌沿。而另一只手仍握着睡前捧看的书。

无人为其盖衣。

冷寂成雕塑模样。

他偏头，桌上锁灵囊静躺。

今日又是中秋。

宋岚步履踟蹰，未凝符掌灯，只依着屋外微弱月光，指骨握一窄口瓷壶。

“星尘，我知你不好酒，但…还是决定敬你三杯。”

第一杯。

大千混沌朦胧，白雪观，风雨夜，万物肃杀。

一黑衣道人背身而立，脊骨依旧挺立，却因双目被剜发出不起眼轻颤。身后白衣隔他一步。

一步之遥，成了一辈子鸿沟。

“从此…不必再见。”

…

山野之林，沉石江乌。崖间河水滔滔向西。

万物沉寂驻足聆听他一人声响。

“师父…求您…求您救救他。”

“…师父…”

白衣道人双膝扣地，敛了一身清骨，伏地蜷缩成卑微的姿势。

…

宋岚仰头一饮而尽。指曲成拳，苍白无色。勾壶。

第二杯。

“你欺他眼盲，骗得他好苦！”

剜心溅血痛入骨髓。怒气纵烧成风野百里的火。

对面一人臂挽蔬果，自若目里裹携丈丈森森笑意。

“诶！那他的眼是给了谁啊宋道长？”

如雷惊心。

好似倾盆泄下的雨从头至足顿浇一通。

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

白衣道人利落收剑，站定含笑。

“你在么？”

星尘…星尘…我。

“我在，你怎么来了。”

万劫不复。

…

宋岚呼吸沉重，执起将溢的杯。屋外月圆，再倒。

第三杯。

义庄之内，剑镂霜花，秉铮铮之气。白衣道人纱渗赪血，携凛冽背身对剑。

“铮——”

拂雪与霜华百千日以来再一次偎贴，却是…死寂之态。

命运使然？

命运…使然。

“…怎么回事…说句话…”

“…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如坠渊潭。

往后单凭劲力，我即能识你。

中秋月夜不可负，子琛，挚友与良辰俱在，不如趁兴摆宴。

…不…不..不不不。

白衣道袍再不是不染纤尘，赪血染袍，入目极煞，脖颈划痕。

…

宋岚未饮这第三杯酒，只面枯无光，轻缓同他那般，很小心很小心地一点点侧倾于地。最后手腕失力，酒杯置地。

他倚着后木缓缓坠下，抬头即正对窗外元月。

“尸体火化，魂魄赡养。”

“负霜华，行世路。一同星尘，除魔歼邪。”

“待他醒来，说对不起，错不在你。”

…

“中秋…团圆夜么。”

拂雪霜华已同行。你我二人，何时才能聚首。.出山那年宋岚十七岁，晓星尘十七岁。今时宋岚二十一岁，晓星尘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