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源《万年青》(二)
万年青(二)
5
指挥决定让这帮五线谱还没认全的孩子们去香港参加省港比赛的用意尚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参加的不是儿童组。指挥说尚若不愿意参加可以退出管乐团,这使得一大批人离开,专心致志读书。我们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学校为了升学率的考量,剩下的人万一去拿回了一个什么奖项,也不失面子。就好比让一部分人做公务员,一部分人下海经商,无论有什么成就,都是组织上的光荣,改革开放的春风,全面发展的先进事例,增进了集体的荣誉感。在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当中指挥表示艺术是要经得起考验的,他还要再进行筛选。我们一度以为他是要解散,毕竟没几个人大风大浪的考验。虽然九叔难以成为首席,但是由于他曾质疑五线谱音符分布的合理性而深受赏识,顺利通过了考核。我则因为有一个家伙生病没来考核,顶替了他的位置。指挥说人不小心挑少了,要加点人保持视觉上的美感,整体性。
因为排练地点不够用,我们被安排到了安全出口的楼梯旁,视野开阔,可以从一个小角落里观察到其他人而不被发现,唯一的缺点是整栋楼都能从楼梯口感到长号和小号的震颤,况且万一真的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用到安全出口的疏散楼梯,电影里吹小号冲锋号的都是第一个倒下的。训练的闲暇我们再也不能下去踢球,聚众赌球和躲在洗手间抽烟的习惯还没传开来,十来个家伙放下乐器便小心翼翼的开始讨论姑娘。九叔直截了当:“所谓花心的人,其实尤其专一,他从每个不同的交往着的女孩子身上找出与自己内心需要的姑娘相似的地方,一旦有一天遇见这样的人,他肯定会抛弃一切姑娘。”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我们指责抄袭韩寒。无论是写东西还是说话,九叔引用从不附上出处,他解释到要是加了出处,比如要是他说”我用《史记.平原君列传》里毛先生的三处不烂之舌说的他像《战国策.燕策三》那样的痛入骨髓“,肯定会让大家觉得他是在文绉卖弄。在他此话也未说完时我们都指责他太过火,一分钟里抄韩寒还抄了两次,绝对是文人大忌,大家叽叽喳喳的告诉九叔:”你不说出处,我们也都觉得你是在卖弄,反正肯定不是你说的。“,”你总是这样的啦,我们都习惯了。“九叔见此不通,那本韩寒精选集传播甚广,便接着说自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绝对不会和兄弟抢女人,言下之意就是在场的都还不是他兄弟。在场的普遍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纷纷告知他们喜欢的姑娘,威胁九叔不能动她们一根毫发,尽管这些画地为牢的家伙也并没有办法动她们一根毫发。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画地为牢,新生军训的时候他们就充满着热切的幻想,带着幻想在欲求不满的教官底下操练,带着幻想在摇摇曳曳的隔着蚊帐的床上甜蜜的睡去。九叔当时就很有先见之明,说穿着军装还能清新脱俗的必定是上佳之尤物,以后是可以上感动中国节目组的,带头研究休息时席地而坐扇着手掌乘凉满脸通红的姑娘。
此时已是排练间隙,姑娘们都在我们面前走过结伴去洗手间,于是大家纷纷悄悄地指着当中小声议论。
”就是她啦,我想和她说说话。“
”我想和她做同桌。”
“前后桌现实一点,还有时间整理一下发型再和她说话。”
“我想借作业给她抄。”
“我想和她上床。”
最后一句肯定是九叔说的,大家一哄而散,说自己也要去洗手间,小步跑上想跟上姑娘们的步伐,兴许还能真的说上话。很久之后这帮家伙走在街上看着来往的姑娘,痛哭流涕的说要是那会儿能上床,还说什么话抄什么作业。九叔忙着在给剩下的家伙恢复自己的信誉:“你们要相信我,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同样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而我希望的是,有一天我能把我的心意原原本本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我们知道这又是他抄来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抄的是谁。当他讲完这番话的时候,外边的楼道早已空无一人,结伴的姑娘们也不见了影踪。
6
这天下课的时候我看A的同桌不知去向,坐在了她的旁边。这会儿她的脑袋正斜着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抬起头来左右晃晃脑袋,我的手掌就顺从的从她的发夹滑到了马尾的尾部。我问她:“你也通过了考核呀?”她说是,为了陪要好的同学,还特意勤加训练了一番。
她又说:“上星期我有看到你,你们几个偷偷在安全出口嘀咕什么呢?
她看起来是在练字。近期旗袍觉得学生摘抄的优美片段都不太优美,思前想后觉得是学生的字写得太难看的缘故,号召大家练字,每天交一张米字格。她的字不好看。我想起三重门里说女性的美貌和字迹成反比,一般而言,人长的愈漂亮,字迹愈难看,不禁哑然失笑。
她又看看我:”你笑什么呢?我不适合打鼓么?“
我继续冲着她笑:”我们就在那里排练。“心里想的却是,她也没有逃脱人类发展的大趋势,字写得果然很难看,又反应过来什么:”啊?你是打鼓呀?“
”哦?原来你还不知道呢。“她气的别过头去,从抽屉里翻出零食拆开袋子。
我问她:“你有没有看过三重门?”
“什么门?”
“里边说,女性的美貌通常和字迹成反比,一般而言,人长的愈漂亮,字迹越难看。”
她眼睛一亮:“所以你是在夸我么?”又歪着脑袋想想,看见自己眼前的米字格:“哦,是说我写字难看?”又别过头去。
我忍不住要笑:“这两个表述都是在夸人。”见她仍气鼓鼓的,便接着说下去:“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诚实,太诚实了,见到了美的东西,就忍不住要赞美,就忍不住要......”
她拿着薯片往我嘴里塞:“堵住你的嘴。别笑了,快教我怎么写,嘴别动!”食指指着我,眼睛瞪的大大的,“噢,吃东西可以,不许说话!写在上边,就这儿。”
我看她努力的模仿我的字迹,又想笑:“你看,口和日,目,都要写的小一点儿。”
她不高兴:“我学不会。你下次多写一张,写我的名字,我也想被贴到后边做示范。”
我还未来得及做出点回应,身边就已经有了不少骚动。九叔正抱着一台电子琴和吉他朝我走来,旁边齐刷刷的已经有好几双男人的眼睛虎视眈眈的盯着我,大概是因为我坐在了A的旁边。九叔把电子琴放在了我的面前,仔细的在我周围询问班级里有谁想要做乐队,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让我们明白管乐团和乐队是两件事情。他的意思是,虽然管乐团里的也是乐器,但总没有几个人会抱着长号大号跑到姑娘面前说我吹首歌你听听。我们发现九叔竟然会弹吉他,但他从未在姑娘面前做完美以为他会做的事情,当时街边卖唱的还不温不火,十几岁的学生也还没有一拿起吉他便像个行为艺术家。他又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学,他的意思是,他只是阐明管乐团和乐队的区别,并不提倡为了姑娘而做乐队的做法,因为音乐也是女人,没有理由用一个女人调戏另一个女人。他接着说,他要写歌,大家都私下认为大概就是要写女人的意思。
A在九叔眉飞色舞的时候问我:“你会弹琴么?”我说不会,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的同桌明白乐队人少,方便出名后十分感兴趣,问除了吉他电子琴还有没有什么可以选的。九叔字正腔圆的告诉他:“还有很多,可以唱歌,弹贝斯,手风琴,打鼓,敲三角铁......”同桌毫不犹豫的说:“打鼓。我喜欢打鼓。”还特意加尖了声调。
而我面前的电子琴看起来有一定年头了,我很愿意相信它是世界上第一台电子琴。我没问九叔这是从哪儿来的,或许像他那块“不得向未成年人出售烟酒制品”的牌子,来临充满了古老而温馨的秘密。我进而觉得,假使他喜欢,他肯定可以搞到1973年的弹子球。此时我身边的脑袋越来越多,大有超过拆安全套和打彩铃一幕的趋势,A也好奇的看着我和眼前的琴。九叔像那个卖盗版书的店老板在吆喝,进乐队送琴啦,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上了电源。琴的声音比长相更复古,像小霸王游戏机的声音,很电子,特别朋克。身边的脑袋搞明白它没有游戏机的功能后随着上课铃退去,包括九叔。我觉得他就是知道班级里没有人有兴趣才将其故意在课间摆在我面前,用巨大的虚荣感要挟我,好像叶利钦当初用实体经济换民主,得到了广泛的赞美,便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好把琴竖着,双手将其抱回自己的位子。走了两步想起来还没有和A打招呼,转头过去时她仍看着我,从我起身到现在她都是,发现我回头,便快乐的朝我挥动着手。
7
周末的时候九叔喊我去他家里写周记,顺便教我弹琴。我喜欢跑去他家里,他好像家里一直没人,24小时都可以不间断的开着电脑,可以在电脑上踢足球,还可以在电脑上用第三人称视角开摩托车拿着棍子打人。他显然是真的打算这会儿写周记,拿着笔和周记簿坐在我的对面,能看到我目不转睛,不住的点着鼠标。
“你知道吗?”他翻开周记簿,“所有的犯罪都和性有关。”
我仍旧很紧张的盯着电脑:“是嘛?”
“你怎么不问是谁说的,为什么有关?”
“知道就很好呀,说不定哪天就想通了。”
“你不来写周记吗?”
我恋恋不舍的移开电脑。九叔又说:“写作最好还是在海边,听着沙沙的声响,不像现在,总要想很久。”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看到有些人把人分为几种,结婚的人,爱的人,讨厌的人,我觉得不对。我只会分为,可以爱很多的人,和只爱一点点的。”
我问他:“你打算写什么?'
他说:”还没想好。你怎么想?”
“我觉得,总会有那么一个动作,一句话,让姑娘们很漂亮很美,可惜她们不会总是说
出,做出那样的动作和话来。这大概就是爱很多的时刻,和只爱一点点的时刻。“
”你是说,漂亮的脸蛋,和性,也只是爱一点点的时刻了?“
“它们可以在漂亮的脸蛋和性当中出现,但不代表着漂亮的脸蛋和性就会是爱很多的时
刻。爱很多的时刻,出现在话中,表情中,动作中,大概像是我会想和她们说说话,但又不
总是说话,碰碰她们的马尾,看看那一会儿闪光的眼睛,说自己的不着边际,说她们的无忧
无虑,这是不是你说的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我还没有想的很清楚。”
“那不是我说的。还有吗?”九叔倒很坦诚。
“没......没有了。你把我的想象用光了。”
“不错,我记下来了。”九叔若有所思。“你看,人们都说我花心,但我根本就没有见过
你说的那样的时刻。对于我来说,花心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可以是,看到那样的动作,心然
会模糊,花了眼。”
“这些都是你要写的吗?”我问他。
“不是现在,等到她们变丑的时候——我会写的。丑的肯定不是长相,而是她们很快便
再也不会有你提到的那样的动作,会看见她们做傻事,和中国人在一起,和洋人在一起,艺
术家在一起,和所有这些无趣的人在一起。不会很久,很快我们都会见着的。那时候,我便会写写。”
很快在我沙沙写周记的时候他仍若有所思:“郁达夫写南迁,木玛唱南方,经书上说南
无阿弥陀佛,王维写红豆生南国,还有家餐厅叫小南国。我们要去香港,也是去南方,南方
永远都是温暖湿润的。”
我不明白。况且这儿也是南方,假使他喜欢,从口岸跳下去,十几分钟就可以变换着姿势游到香港。我觉得他已经开始找寻不存在的真谛,例如连着写了两个月的《<中国经典十种>之我见》当成周记,分成了(一),(二)等等,和时文选粹似的。旗袍每次都批注“词不达意,不知所云”。经典十种太过空灵和遥远,形而上的玄学在他眼里都充盈着欲望。他的语气里,总有一天,想必情人们会知道他的热切多情而诚挚,他的南方甜蜜而忧伤。
这是美丽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