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胶饵‖文/丁恩翼
蟑螂胶饵
李天明躺在浅褐色的旧藤摇椅上，窗外的小雨滴答滴答落在阳台上破旧的空花盆里，空气里响彻的是静默独有的喧嚣声，那么安静，那么吵杂。他的四肢没有什么力气，眼皮好几次要耷拉下来，他挣扎着又用力把它们推上去。他侧过头，把右边的耳朵压在椅背上，久了，感到耳廓发热，那一丝让人期待的暖意，安抚了他的心。
李天明退休二十多年了，每年体检除了血压有点高以外没有一点问题。筋骨好，身子硬朗，走起路来腰杆直得像松柏，以他家几代人的长寿基因遗传，活过百岁简直不在话下。那天从医院回来，他拿着化验报告书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天明记得年轻的时候，和几个朋友闲聊，说假如将来年纪大了，到了就剩最后的三两天，你们打算怎么过？小曹说打算喝酒喝到烂醉，躺着，就这么过去；小王说，那必定是要花钱找个漂亮娘们儿，躺在温柔乡里过去；小赵说，存折里的钱统统拿出来，备上山珍海味、酿得最陈的老酒、做一套体面的锦缎衣裳穿上，然后叫上你们哥儿几个，敞开了吃上三天三夜。小赵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小曹小他两岁，小王小他四岁，李天明比小赵要差个半轮。退休后他们四个经常聚在一起喝茶打牌，渐渐地…三缺一了，再然后呢…也就是每年中秋前夕给对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年电话都没打着，李天明连着拨了几次，小王家楞是没人接听，后来才知道前一晚上洗澡时摔了，被女儿女婿送进了医院，那次以后拄上的拐棍，就再也没能脱开手。
奶奶的…幸好摔的不是我…李天明心头惊了一下，随即一股怒气直涌到胸口，慢慢的…那怒气像是散了，李天明的眼睛里泛着一点湿润，冰冷的，带着骄傲、委屈、和深不见底的哀痛。
李天明有一个儿子叫李天易，离婚后带着女儿和李天明一起过，小孙女整天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那是李天明最幸福的时光。孙女九岁时，李天易办了移民，带着年幼的小姑娘，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李箱的两个轮子在门外走廊的水泥地上咕噜咕噜滚动着，那声音渐行渐远，夹带着小孙女抽泣的哼哼声…
刚到北美时，李天易还时常打电话回来，小孙女每次都要和爷爷叽叽呱呱说上许久，过了大半年，电话就来得少了。兴许是他工作太忙吧…一个人带个孩子漂泊在外是不容易的，李天明心想。然而到了第二年，电话索性就不来了，李天明着急了，自己打了过去。“爸，我最近忙得要死…有空再和你讲吧…”电话那头李天易心不在焉，还没等李天明说完就挂断了。
李天明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李天易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李天明说想和小孙女说上两句，李天易就说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平日不在家住的。后来慢慢的，李天明也不再打电话过去了，想着如果我不打过去，他逢年过节终归晓得要打一个回来问问的，结果这个电话一直没有等到。
奶奶的…大概死在国外了。李天明轻声嗫嚅着，他松垮的腮帮子跟着抖动了两下。
然而不管怎样，现如今，让李天明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过不了几天又能和哥儿几个团圆了，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当日闲聊时说过的荒唐话，李天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喘得有点急，眼皮倒稍微有点力气抬起来了。他的紫黑色的眼窝深陷得像两条干枯的沟壑，深灰色的眼球残留着仅有的一点光芒，那光芒落在破旧的书桌上面，落在书桌左侧一本褪了色的童话书上，小孙女临走时对他说，爷爷爷爷，你快把这本书看一遍，等我回来后，要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每天都要讲一个……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李天明的思绪，“来了…来了…”李天明努力用最大的力气支起身子。他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爷爷，您一个人在家呀…？”
“哦…对对…”
“是这样的爷爷，我是街对面明德中学的学生，暑假里来帮助街道委员会分发灭四害用品的。这个是灭蟑螂的新药，叫蟑螂胶饵，就是给蟑螂吃的…爷爷，你把这个像药膏一样的胶饵从软管里挤出来，涂在厨房、厕所、房间和客厅的角落里，蟑螂闻到了会来吃的，吃了就会死掉的，这样你家就再也不会有蟑螂啦！”小姑娘把装着胶饵的软管瓶子递给李天明，李天明伸手接了过来，咧开嘴笑了，他的眼睛看着她楞了好一会儿，“哦哦，我晓得了，我会用的…”
“爷爷，你别忘了今天就开始用，我过两天会再来听产品的反馈，到时候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效果就行了，居委会要统计反馈结果的。”
“哦哦，我晓得了，我今天就开始用…”
“那谢谢爷爷啦，咱们过两天见！”
“好…好……”
小姑娘转身走了，她的马尾辫在后脑勺一甩一甩，李天明关上房门，他的手把蟑螂胶饵的瓶子攥得那样紧，好像稍一松开，瓶子就会消失一样。
那天晚上，李天明觉得自己特别有胃口吃东西，他嚼完了大半个面包，还给自己泡了一杯糖水。他躺到床上，用枕头把脖子后面垫得高高的，他喝了一口糖水，翻开了小孙女给他的那本童话书。
从前，有一只很喜欢歌唱的小夜莺，它的歌声是那么美妙，连天上的白云都被它深深地吸引。可是有一个少年却伤心地坐在田埂边哭泣。小夜莺很不解，就走上前去问少年，“少年少年，你为什么哭？”少年说：“王子明天晚上要在宫殿里举办舞会，全国所有相爱的男女都可以去参加。我邀请了我心爱的姑娘一同去，可是她说，她要在头发上插一朵红色的玫瑰来和她的红裙子相配，如果找不到红玫瑰，她就宁可不去！可是冬天这么寒冷，叫我到哪里去找红玫瑰呀…”
小夜莺听完想了想，对少年说：“少年少年，你别难过，我来为你想办法，一定在舞会前帮你找到一朵红玫瑰。”“是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你小夜莺。”少年说完，破涕为笑。
小夜莺飞到玫瑰树的枝头上，对玫瑰树说：“玫瑰树玫瑰树，请你给我一朵红玫瑰吧，我愿意永远为你唱最甜美的歌。”玫瑰树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小夜莺，我很愿意给你一朵红玫瑰，可是冬天太寒冷了，它冻僵了我的血管，摧折了我的枝丫，在春天到来以前，我没有办法给你一朵红玫瑰了。”
“可是…我只想现在就要一朵红玫瑰，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小夜莺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太可怕了，我不敢说，说出来会吓坏你的。”玫瑰树说。
“你告诉我吧，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小夜莺说。
“如果你现在就想要一朵红玫瑰，就要用你胸中的鲜血来染红它。你要一边唱着甜美的歌，一边用你的胸膛顶住玫瑰树上的刺，让你的歌声把玫瑰花催开，让你的鲜血把玫瑰花染红。你能做到吗？”玫瑰树问。
小夜莺的脑海中闪过少年伤心哭泣的模样，“能！我能做到！”小夜莺回答。
那天夜晚，等到月亮挂上了天际，小夜莺借着月光，奋力朝玫瑰树飞去，用自己的胸膛顶住玫瑰树上一根最长最尖利的刺，鲜血汩汩地从小夜莺胸膛中流淌下来，小夜莺放声歌唱，它的嗓音是那么幽婉动人，月亮湿润着双眼，沉默地倾听着。
“小夜莺，再顶紧些！鲜血还不够多，还不够染红一整朵玫瑰！”玫瑰树催促道。
小夜莺再次把胸膛往玫瑰刺上重重地挺动过去，鲜血一下子飞溅出来，小夜莺的歌声更加明亮高亢，星星们听了，流下了眼泪。
这时候，一层红晕爬上了玫瑰花的花苞，它慢慢地盛开，浅红色变成了艳丽的深红色，像一颗洁净的红宝石，又像火一样的晚霞。终于，一朵全然绽放的耀眼的红玫瑰伫立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在凛冽的寒风中，它的花瓣轻轻地摇摆着，那么美丽夺目…而小夜莺的歌声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无力，它感到好冷啊，冷得几乎快要失去了知觉…
天亮了，少年推开窗户，惊讶地喊出声来：“天哪，树上有一朵红玫瑰！”少年欣喜万分地跑到玫瑰树下，摘下那朵红艳艳的玫瑰花，朝姑娘家飞快地跑去。他没有看到树下光秃秃的泥地上，小夜莺僵硬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有醒来。
少年把玫瑰递到姑娘面前说，“我给你找到了一朵红玫瑰，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参加舞会了吧？”姑娘拿起红玫瑰看了一眼，“只是…我已经决定穿白裙子了，这朵红玫瑰和我的白裙子的颜色一点也不相配！”姑娘把玫瑰顺手往大街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一辆马车正好驶过，从红玫瑰上碾了过去。
李天明从昏厥般的睡眠中醒来，他感到自己比昨天更加疲惫了。他把童话书抱在怀里，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迟缓地朝卧室门外走去，重重地把身体栽倒进那个旧藤摇椅上。这里离大门口近些，一会儿小姑娘来了，我好马上去给她开门。李天明想到这些，嘴角边又泛起了笑意，但那个笑意还来不及完全荡漾开来，一种排山倒海的精疲力竭立刻又把他推入了黑暗的恍惚的深渊。他仿佛看见自己又回到了昨晚躺在床上看童话书的时刻，他看到自己又喝了一口糖水，然后把书翻到了下一页。
今天是小公主的生日，国王的狩猎队在原始森林里找到了一个会跳滑稽舞蹈的小矮人，他们把小矮人带到生日宴会上，让他为小公主跳舞助兴。
小矮人有一颗畸形的硕大的脑袋，猪鼻子、小眼睛、连眉毛也没有，他一边跳着奇怪的舞蹈一边张着大嘴巴咯咯地笑个不停，样子十分逗人。他见到小公主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于是他跳舞跳得格外卖力。小公主被引得哈哈大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矮这么丑的人，也从来没看过这么滑稽好笑的舞蹈。因为笑得太开心了，她把别在胸口的一簇茉莉花束拔下来，朝小矮人扔了过去。小矮人接住了花束，深深地闻着那茉莉的馨香，他陶醉了，他以为这是小公主也爱上了他的一种表示。他把茉莉花束珍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嗅一嗅，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欢喜与甜蜜。宫女们见了，心里嘲笑他。于是在宴会结束后，她们把他带进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里，说，“你在这里等小公主，她一会儿就会过来找你的。”小矮人满心欢喜地走了进去，但不一会儿，他就呆住了，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丑陋的大脑袋、笨拙的矮身体、塌鼻子和小得睁都睁不开眼睛，无论他做什么表情，都难看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以前生活在森林里，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长相，他又震惊又伤心，他转过身去，又看到了另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再转身，又看到第三面镜子里的自己，他不停地转身，想摆脱那个面目丑陋的影像，可怎么也摆脱不了。但他仍然不停地转身，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小矮人绝望地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小公主吃完晚饭，突然又想起了小矮人。
“让小矮人过来，给我跳个舞。”她对身边的侍卫说。
“小公主，恐怕…小矮人他来不了了…”侍卫说。
“为什么来不了？”小公主问。
“因为…因为小矮人的心，碎了…”侍卫说。
小公主有点不高兴，气呼呼地说：“哼！真没意思！以后，陪我玩的人都不许有心！”
马路上一连驶过好几辆消防车，刺耳的汽笛声把李天明惊醒了。他觉得想要睁开眼睛很困难，睫毛好像被粘稠的眼屎粘住了，稍微一动就感到眼皮上有种干燥的刺痛。他竭力抬起沉重的右手，揉了一揉。
我莫不是又睡过去了吧…会不会没听见小姑娘敲门的声音…？
哦…不对。她说过两天再来，这会儿才过了一天…
李天明的两只手撑在摇椅的扶手上，顿了顿，努足一把力，终于颤颤巍巍地站直了。他一只手握住那本童话书，另一只手捏住藤椅的一个把手，朝前迈了两步，藤椅也被拖着移动了两步。歇了片刻，他又朝前迈了两步，藤椅也被他继续拖动着。就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最后在客厅的房门前停了下来，他急促地喘着气，身子佝偻成半截，慢慢缩回到藤椅上，像一滩不成型的软泥。这里离大门口更近一点，要是小姑娘来了，我好马上就给她开门。李天明心想。
天色不知不觉又暗了下来，今天，他不怎么有吃东西的胃口，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呼吸又重又涩，脑子呢，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迷迷糊糊。桌上那罐蟑螂胶饵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要是小姑娘问起这东西有没有效果，我就直接说有效果！效果很好！李天明的眼角终于又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那又沉又堵的心，像一只烤得暖烘烘的地瓜，热融融的气息在他体内穿梭，伴着这股暖热的活力的支撑，他摸索起手边那本童话书来，他又看到自己翻开它读了起来，饶有兴味似的。
巨人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花园里开满了色彩缤纷的花朵，树上到处结满了果子，孩子们放学以后，都喜欢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可是巨人很自私，他对孩子们说：“这是我的花园，只属于我一个人，以后不许你们进来玩！”
孩子们吓得都跑开了，从此就再也不到巨人的花园里来玩了。巨人很高兴，这么美丽的花园，又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了。可是过了没几天，有一个早晨，巨人起床推开窗户，发现花园里一片寂静的白色，所有的鲜花、绿草和果树都被又厚又重的白雪覆盖住了。“哦…原来冬天这么快就到来了…”巨人自言自语地说。
巨人等啊等，一年过去了，雪还是下个不停，巨人很沮丧，春天呢？春天怎么还没到来…？巨人又开始等待，两年过去了，雪却越下越大，巨人被冰冷的白色包围在当中，他感到又冷又孤独，他开始想念以前到他花园里来的那些孩子们，他后悔当初把他们赶走。如果现在有他们和我作伴，该多好啊…巨人心里又懊悔又难过，在漆黑的夜里，他把自己裹在硕大的棉被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在梦里，巨人对着窗外的一片白茫茫大声地呼喊：“孩子们，你们回来玩吧！这个花园是我们大家的！我以前太自私了，你们原谅我吧！” 他铜铃般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把那么大一条棉被浸得湿透湿透的。
第二天清晨，巨人被一阵小鸟的叫唤声吵醒了。他觉得很奇怪，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小鸟飞过呢。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窗户一看——呀…花园里的青草比以前更加柔嫩翠绿，花朵也比以前颜色更加灿烂，树上的果子又圆又大，孩子们像以前一样在草坪上追逐玩耍。巨人着迷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春天再也不会离开他的花园了，而他呢，也永远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李天明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自己滞重心跳声，他的身体已经不再感到疲惫了，腿脚也开始变得轻盈活络起来。窗外天色好像微微亮着，哦，今天，是今天，今天小姑娘要来听…听那个叫什么“产品反馈”了。等她一敲门，我马上跳起来开门，她又要问了，“爷爷，你一个人在家啊…？”呵呵，反正不管她问我什么问题，都要先叫——“爷爷…爷爷…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