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澳大利亚“第一唐人街”的资本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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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道路阻且长
惆怅远行客
西北有高楼
未觉乡音改
人生非金石
如梦幻泡影
世事两茫茫
前言
有人说:“悉尼有一条中国龙脉,脚在岩石区,身在禧街,头在德信街”。
这句话说的便是位于悉尼CBD南部的唐人街,南半球的第一唐人街——也有可能是传说中澳大利亚“风水最好”的地方。
1980年,当地华人社区筹资在德信街建立了具有中国建筑风格的牌坊、石狮,以期一方的平安顺遂;
据称,该牌坊设址前,还曾由某风水大师精确计算过该地的经纬度选址。
1999年,悉尼唐人街又多了一棵寓意中国五行的“风水宝树”。
这个名为“金水口”的雕塑,伫立在闹市街口,非常“应景”地背靠中国银行;
而因雕塑原型的桉树中置有水管系统,常年有潺潺细流漏出,因此也有“源源进财”之意。
这么多年过去,“四海一家”的牌坊仍在;
而这半棵贴了23克金箔的“枯树”,也仍然还是二十年前的样貌。
物是人非。
1
道路阻且长
当山东人李冰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亚这块南半球的土地时,他不曾料想到,自己将会整整十年无法与家人团聚。
而促使他离开中国的,是一场或许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永远无法忘怀的战争。
1937年9月30日,日军第十师团在攻陷平津后侵入山东。
仅仅七个月余时间,中国山东全境沦陷。
当时许多不愿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的华人,只得开始谋求别的生路。一些人不得不“抛家弃子”,辗转来到了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亚。
其中,就包括曾在山东商船船队中经商的李冰。
有着丰富海上经验的他,在三年合同期满之后继续留在澳洲从事多项工作,以支持二战时期盟军的力量。
彼时的悉尼早已有一条成型的“唐人街”,这条街的前身从20世纪初的岩石区(The Rocks)发展到后来的达令港,最终落户禧市(Haymarket)附近也有了将近二十年的历史。
20世纪初的悉尼唐人街 / 来源:News Corp Australia
虽然当时在悉尼的华人数量不少,但由于澳大利亚政府当时仍处于反对亚裔移民的“白澳政策”实行期间,华人在澳如履薄冰。
身在澳洲的李冰,甚至都无法把自己挣得的钱寄给远在中国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女。
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主甲板上举行,标志着二战的结束,也标志了中国被外族屈辱入侵的历史正式终结。
而随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白澳政策也终于开始“名存实亡”,澳大利亚对于中国移民的态度渐渐宽松起来。
李冰的家人也因此坐船抵达澳大利亚,并以战后难民的身份得以与其他数千名”新移民”定居在悉尼的Fairfield区。
在家人的支持下,李冰发挥自己的商业头脑先试水开了一家果蔬店,生意还不错。
随着20世纪50年代电视的出现,他便买了一家小型电器维修店,并开始向中国同胞们出售电视机。
中国落后澳洲一步,黑白电视机在大陆80年代左右才开始风靡全国 / 来源:50年代博物馆
这些顾客因为缺乏财务担保,而常常在其他地方吃到“闭门羹”。但李冰却胆大心细,并靠自己精明的交易技巧,从中获取了忠实的消费者基础。
而当年这家极不起眼的小型电器维修店,却在多年以后,成为了新南威尔士州最大的私人电器零售商,共有41家门店,巅峰时期年流水曾高达近5亿澳元。
这个连锁电器零售商的名字事实上正是李冰的英文名——Bing Lee。
悉尼唐人街的Bing Lee连锁店 / 来源:Steve Mavin
1987年,李冰以79岁的高龄在悉尼去世。
可能因为时代原因,李冰在澳大利亚生活的大半辈子,一直都在极为小心翼翼地“守着澳洲规矩”。据称,哪怕他出现在唐人街的中餐馆,也是永远使用西餐刀叉——从没用过筷子。
当初这个戴着眼镜、对澳大利亚满脸憧憬的山东年轻人。
终于再也没有回过山东。
李冰走后,曾与生父整整十年未曾相见,并在17岁时跟随母亲来到澳洲的其子李光裕(Ken Lee),自然而然接过了澳大利亚的这半壁电器江山。
2
惆怅远行客
1980年之后,出现了一大批来自香港的经济移民。
与此同时,80年代中期也是中国大陆的大规模移民潮刚刚开始萌芽的年代。
“40千”学生新移民,纷纷加入了“语言学习”的留学队伍大举进入澳洲。
称之为“40千”,是因为当时留澳学生人数为4万人(英文用语习惯称之为“40千”),之后这个特别的称呼便沿用下来。
当年著名的迪斯科歌星张蔷,就曾在1984年自己事业的巅峰时期,毅然决绝地来到澳大利亚留学。
现在很多人可能都没有听说过张蔷这个名字,但在三十多年前,17岁的她就已是红遍全国的歌手,19岁就登上《时代》周刊,被誉为“迪斯科女王”一点也不为过。
曾充满大街小巷的《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每当迪斯科音乐又响起 / 假装我们还是在一起 / 你能听到我的心在咚咚跳 / 你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1986年,澳洲政府开始实施向留学生收取全额学费的政策。
但与著名歌星丰厚的收入截然不同的是,当年上海国企8级工的月薪也才不过100多人民币。
因此,大部分“40千学生”一到澳洲,立马奔向的不是语言学校,却是唐人街各式各样的招工场所:杂货店、中餐馆…
当时唐人街的中餐厅为数不多,且几乎都是广东餐厅;与此同时,“Yum Cha”(广式早茶)才刚刚开始在唐人街流行开来。
皇冠酒楼,就是当年最早开始做广式早茶的中餐厅之一。
80年代的皇冠酒楼 / 来源:SBS
短短数年之后,专注华人海鲜口味的金唐海鲜酒家开张,这一开便是近三十年的生意兴隆。
此时华人在澳大利亚的地位,已不同李冰当年连”在唐人街吃中餐都要小心用刀叉“的时代。
传言因店址选在“风水宝地”,因而生意近三十年兴盛不衰的金唐海鲜 / 来源:sofiau
随着“白澳政策”在1973年被惠特拉姆政府彻底废除,并于同年国事访问中国,标志着澳大利亚与中国的现代关系的开端,而使华人在澳洲的地位也逐渐提升。
但这并不代表澳洲本地人对华人的歧视与偏见就此消失。
“认为如果我们希望某件事情消失,那这件事情就一定会消失,这实际上是把头埋在沙子里。”
1988年,自由党与国家党提出了“一个澳大利亚”(One Australia)的移民和种族事务政策,以及“一个国家和一个未来”的愿景,也为之后反对党领袖霍华德(John Howard)提出的减少亚洲移民配额的建议奠定了基础。
而80年代末发生在中国的一件事,更是给在澳洲的华人群体带来了强烈的怀疑与批判声。尽管此时赴澳的大多数华人,来自于当年仍然处于英国统治下的香港。
撰写了《为那些从海上来的人们》一书的学者、教授及作家Andrew Jakubowicz,在讨论到澳大利亚的多元文化时表示,澳大利亚与中国以及亚洲的关系从来就不顺利。
“白澳时代,以及红色中国时期是澳大利亚对中国种族歧视最严重的时期。澳大利亚人自高自大,对中国的军事能力感到恐慌,但对中国经济一无所知。”
澳洲极端民族主义者策划的“抵制中国侵略澳洲”的宣传小报 / 来源:SBS
3
西北有高楼
李冰离世的两年之前,也就是1985年,已随父母移居香港多年的广东揭阳人魏基成跟随着移民潮,来到了澳大利亚。
但此时此刻,澳洲电器的生意已经渐渐不再像李冰当初“打江山”时那么容易了。
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魏基成曾在一则采访中提到,“其实我刚来澳洲想过做电器,但是后来发现澳大利亚人太少了,就改做卫生纸、家庭生活用纸。”
其实早在香港时,他在香港的纸业事业已经风生水起。
到了澳洲以后,从一个租来的厂房白手起家,魏基成创立了ABC纸业集团,旗下产品几乎遍布澳大利亚的所有超市。据统计,ABC纸业集团在澳大利亚纸业市场比例为40%左右,年营业额超过4亿澳元,并且增势喜人。
ABC纸业旗下品牌:Quilton / 来源:Ozbargain
说起企业名称的由来,他的回答简单却又富含深意,“因为我妈妈只懂ABC。后来女儿告诉我,ABC就是,A Better Choice(一个更好的选择)。“
从默默无闻的外来移民,到建立自己的纸业帝国,魏基成用了三十余年。
但是更为人所称道的,却并非他出色的商业头脑,而是一生孜孜不休的慈善事业。从小对父母从事慈善耳濡目染的魏基成,还有“三架列车”盛名在外:
义诊白内障患者的光明列车、造福听障人士的天籁列车,与慈善列车。
有一年,魏基成看到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千手观音》之后深为感动,当即决定为每一个团员捐赠助听器。当孩子们发来收到助听器的照片时,他高兴地说道:“你看看她们戴上助听器后拍的照片,一张张笑脸,我都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2005年震撼人心的《千手观音》春晚演出
以“天籁列车”为例,这些年来,魏基成夫妇累计捐助了四百余所所聋哑学校,近百万个助听器和上千个教学机,让中国百万听障人士重新听到了声音。
他们的慈善足迹早已从中国、澳大利亚,延伸到柬埔寨、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斐济、乌干达、美国、德国、越南、尼泊尔、萨摩亚、哥斯达黎加等各个国家与地区。
魏基成夫妇(居中)捐献助听器 / 来源:hsmrt
魏基成曾说过:我做慈善,不管他是哪国人,不问他是富是穷,只要是有需要的人,我都一样帮。
4
未觉乡音改
1990年前后,澳洲工党移移民部长Gerry Hand(汉德)宣布给予“40千”中国学子四年临居。
1993年,工党移民部长Nick Bolkus(博尔库斯)上任后,宣布中国“40千学子”分别以815、816、817 、818签证种类转澳洲永久居留签证。
这40千的学子们与家人亲眷,直接给澳洲社会带来了10万人口以上的移民。
1997年,首次有国会议员要求前总理霍华德就亚裔种族歧视道歉。但霍华德认为“这是上一代政府的错”,拒绝道歉。
而正是在同一年的香港回归前夕,有些当地人对香港未来时局的变化充满着担忧,便出现了香港历史上的一个移民高峰期。
这为澳大利亚又带来了一大批来自香港的移民。
1997年香港主权交接仪式 / 来源:新浪历史
唐人街一家著名茶餐厅“甜甜奶茶店”的经营者夫妇二人,便也在这批香港移民之中。
他们抛下了在香港已经经营了十七年的茶餐厅,来到澳洲后最初在这家奶茶店打工。夫妇俩这一打工就打了十三年,回忆起那段艰辛的岁月,老板娘“立嫂”总说,“很辛苦,很辛苦!”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总算积攒了一笔资金,看准时机买下这家餐厅,并且经营一直至今。虽然这家餐厅的地理位置并不优越,不在地面层经营而是“束之高阁”,但许多老食客总会不嫌麻烦一再光顾这家地道的广式茶餐厅。
而随着来自大陆的移民人数不断增加,在充满着粤语氛围的广式茶餐厅之外,唐人街的四川菜和重庆菜餐厅也慢慢多起来了。
因为中国大陆移民的大批到来,彻底改变了澳大利亚的华人组成。
澳大利亚华人移民史专家刘路新教授表示,“1990年代之后大陆移民加入移民潮,以学生和技术移民为主。2000年之后,来自大陆的商业和技术移民也大批涌入澳大利亚,这些来自大陆的移民以后来者居上之势迅速改变澳大利亚的华人移民组成,也使华人社区发生许多重要变化,这些变化从社区的报纸、中文学校以及各种社团都有所反映。”
根据2011年的澳大利亚人口普查结果显示, 澳大利亚的华人社区中讲普通话的人第一次超过讲粤语的人。
而在唐人街区Haymarket,2011年说普通话的人数甚至超出了说粤语的人数一倍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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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金石
在李冰去世后接管Bing Lee的李光裕,虽然年幼时与父亲相处时间有限,但是不可否认,他继承了李家杰出的经商头脑,甚至青出于蓝。
李冰曾因记不住公司员工的名字,而对其个个都称之为Cuz(表亲);而与他父亲不同的是,李光裕却能丝毫不差地记住公司700余名员工的名字。
但人有生老病死,智慧、财富再多的人也是如此。
李光裕(左下角)与家人合影 / 来源:Daily Telegragh
2007年,李光裕在父亲去世二十年后,因罹患癌症追随父亲而去。身下Bing Lee的产业则转交给了下一代的两个儿子。
正如魏基成当年慧眼所识,李光裕走后,澳洲传统电器零售业的境况也开始一步一步走向“日暮西山”。
事实上,Bing Lee虽然近年来促销力度越来越大,但销售业绩却一直停步不前,更不必说利润了。
《澳洲财经见闻》根据IBIS World该公司报告数据整理作图
但是中餐厅的生意仍然有得做。
6
如梦幻泡影
随着中国国内经济的腾飞,与澳洲移民政策的不断放宽,一股赴澳买房投资潮也开始逐渐在中国掀起浪花。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
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欲望。
2013年,湖北人孟凯豪掷1000万澳元重金装修的高档餐厅“外滩海鲜”,在悉尼唐人街盛大开业。
如云的美女、专人豪车代泊服务,价值5万澳币的6升装干邑…曾在北京定慧寺附近开过高端餐厅的他熟门熟路,知道怎么应对这些从国内辗转来到澳洲的“机关干部及家属”。
但是不巧的是,孟凯这次正赶上了中国国内大张旗鼓的“反腐行动”,撞在了风口的外滩酒楼在高调开业后短短五年内就匆匆倒闭。
随着澳洲移民发财梦的破碎,孟凯不得不以550万澳元的价格,贱卖了自己当年曾以6006666澳元这一极为“吉利”的标价购入的悉尼Castle Cove豪宅,匆匆折戟回国。
豪宅吉利的价钱,似乎没为先后“北漂”与“澳漂”的孟凯带来好运 / 来源:Domain
而这场轰轰烈烈持续了若干年的中国移民潮,也终归是慢慢开始褪回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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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两茫茫
2018年在英国女王寿辰之际,在澳洲和中国奉献了大半辈子慈善事业的魏基成,受领了代表“为澳洲做出杰出贡献”荣誉的澳大利亚勋位勋章(OAM)。
但令人悲痛的是,受勋之后仅仅不过两月,这位深受爱戴的慈善企业家便与世长辞,享年72岁。
来源:Australian Chinese Daily
时任Hornsby市长的卢铎(Philip Ruddock)在葬礼上致悼词,
“我从上世纪90年代初就认识魏基成,最令我记忆深刻的一些美好回忆来自于参加他每年在唐人街为员工举办的圣诞活动。通过参加那些活动我深切感受到了他与员工互动的方式,充满着真诚与快乐。对魏基成而言,公司不仅是一家公司,更是一个大家庭,而且他的员工对此也是感同身受。
他是个非常谦卑低调的企业家,并不追求名利。他的慈善之举并非为了打造’伟人形象’,而是出于真正想要帮助他人的欲望。
魏基成于2018年8月4日周六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详辞世,他的恩德将永远被世人铭记。”
斯人已逝,而他当年曾一手打造的ABC纸业,也即将“江山易主”。
2019年1月,该公司被著名投行摩根士丹利评估准备出售。
根据财务报告,该公司在2018年财政年度的公司收入为4.962亿澳元,税前利润为4690万澳元,税后为3530万澳元。而2018年财政年度的收入增长了5%,税后利润增长了约8%。
据消息人士称,如果整个业务全部出售,ABC纸业的价值可能会超过10亿澳元。
摩根士丹利的银行家们,预计将在未来几个月内,向潜在的买家们推销该产业。
至此,“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ND
悉尼的唐人街似乎正在消失。
悉尼禧市商会会长陈建青说,“1970年我刚来到悉尼时,这里还是一个相当紧密的社区——当我走过唐人街时,我认识每个人。” 说罢,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许多第一代华人移民澳洲之后辛苦打拼下的产业,也正在逐渐消亡。
毕竟第二代、第三代的华裔新移民们,大多已不屑于再穿上旧时父祖辈们曾穿过的厨师帽与工作衫,而多从事出入高级写字楼的律师、银行等“白领”工作。
虽然澳洲的华人留学生与移民数量仍在不断增加,但也并非“唐人街”不可。
华人正向澳洲的各个城区分散——如今,广义上的“唐人街”,已包括Chatswood、Burwood、Hurstville等诸多华人聚集地。
但是对于许多老一辈的澳洲华人来说,关于那条旧街的回忆永远无法取代。
路随人茫茫。
本文参考ABC News、AFR、BBC、News.com.au、SBS、SMH、中国侨网、海那边等综合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