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詩詞大系：石任之 / 开普饭

公告栏

第1490期

中國當代詩詞大系

石

任

之

盟虦室詩文選

石任之，字安措，別署盟虦室，其先涼州石氏，籍彭城。從迦陵葉先生受博士業，國家圖書館古籍保護中心博士後。現為揚州大學教師，研治詞學及近代詩詞。有《予生未央集》等。

詞

浣溪沙

次韻蒼虬焚香詞

第幾爐香嫋月痕。水沈心字篆秋魂。縈簾翠影度黃昏。◎宛轉平生行已盡，綢繆一段到餘溫。未涼灰跡暮天雲。

南鄉子

行次京口

片雨細弦幺。撥過秋聲廿四橋。渺渺煙深鷗一沒，金焦。有限河山有信潮。◎故壘下新橈。才魄妖魂誰與招。餘熱無光還不冷，難消。也擬中流酌一瓢。

虞美人

落櫻河

香流不息珊瑚澤。紅是花之德。屐聲微雑落花聲。今夕鯉魚銜上八重櫻。◎風吹畢竟愁成海。松月隨年改。卻疑遭際未全真。又向永無窮處種來因。

虞美人

平山堂下平秋水。天氣彈窗紙。江南二字足魂消。況有芙蓉十萬種虹橋。◎披襟深坐西風淺。巷子紅菱芡。再無一事可低眉。但把心幡認作偶然吹。　

鷓鴣天

夢謁玄都似著單。春溫能握可禁寒。轉身行客為歸客，接眼名山憶舊山。◎城背路，曩遊歡。人言積雪滿長安。種愁種得千紅葉，欲抵花時指一彈。

八聲甘州

歷百千、萬劫到今生，此身偶為家。是餘灰眠火，蛻蟬揮翅，捏目空花。認取前塵磨折，一粒舊河沙。請報珠圓满，償彼年華。◎解道雲崖無恙，又忽焉成谷，來覓歸槎。築堅城思避，愁陣愈如麻。補重重、珊瑚鐵網，漏半眸、春去夢難加。靈山別，漂流幻海，畢竟無涯。

金菊對芙蓉

收拾存書，檢至少時所購雜劇傳奇，紙葉脆黃，覆書默誦，猶能記憶一二

修月留輝，裁雲剩馥，借他丹桂成仙。輟鹽醯世味，久困叢殘。偶開一卷趨還住，呼舊雨，爾我都遷。分明當日，忽然眼尾，痛笑春妍。◎似蝶自繭無眠。怕病絲設獄，天氣先寒。奈葉如陳諾，飄墮風前。稚秋紅下清涼界，縱到骨，已過韶年。人生實苦，不如且寄，紙上團圓。

最高樓

淮上客，獲月種蕪城。鋤夜結千燈。有涼侵睫催秋露，有葵傾葉對秋星。氣微清，蛩始唱，意微平。◎天賦予、此身叨一命。又賦予、此心耽一病。還自束、莫之名。局中人我難優劣，世間恩怨不分明。以無何，成至感，願無聽。

滿江紅

丙申中秋前二日，西來爽氣，秋在雙眉。與同門分啖月餅

客正何如，如毅然，辭秋梧葉。葉何似，詞仙行色，分秋雙闋。聲換晚蟬無腳繫，影移明月成心折。縱回首也是對西風，催佳節。◎秋萬歲，人一霎。懷冰炭，攻寒熱。又死生蝸角，云逢云別。未必天心看不厭，最圓時候從新缺。約年年嚼餅學團圓，并刀切。

伊州三臺

桂花香

肯隨人意芳菲。已去相招不回。易歇請風催。鼻參來、若欣若悲。◎欲填胸次崔嵬。一甕餘秋勁吹。心火可重煨。到中年、已涼未灰。

鷓鴣天

元夕

纔放鰲山幻碧城。燄華吹動掩飛星。看燈千隊同看月，踏雪雙鳧待踏青。◎春一掐，雁初程。參差花氣演神兵。水仙數萼開兼合，來試東皇畫角聲。

又

夜氣初濃滿座醺。觸衣風力已微溫。燈傳彩樹收紅荔，月照香車逐美人。◎光唼影，鬢銜春。良宵一鯉夢分鱗。玉京消息將為客，十萬桃花壓路塵。

又

持卷逍遙地上仙。神荼寫就護人間。梅因詩句頻傳語，玉在衣裳與辟寒。◎除薦酒，更烹鮮。廚中呼煮小團團。罷書片晌成風味，明日春歸恣意看。

又

此夕傾城事盛遊。新年著意小遲留。火蠶金繭聯翩過，窹柳醒花自在謳。◎風拂手，酒扶頭。工春詞筆不工愁。蚌珠桂魄初圓夜，誰跨青鸞出鳳樓。

八聲甘州

水仙

去珠宮、蚌老玉參差，魚龍擬聽禪。記驪淵宴罷、重扶赤鯉，湘瑟猶彈。醉探青囊數箭，一發破祁寒。江客斫冰了，來坐冰田。◎分付銖衣慢製，請焚香作骨，灼夜磐磐。正中心如熾，遣鶴別歸船。贈宓妃、春威相顧，到骷髏、色相轉端然。如意鐵，流波擊碎，不憾人天。

蝶戀花

阿切阿切飛絮來了

撲撲摶雲貓掌大。即我非花，去我如飛舸。一樣東風銜爾過。可能吹起兼吹墮。◎抵押虛空千朵朵。贏便餘寒，輸便春離座。此局終場無勇懦。只教看者為擔荷。

鵲橋仙

己亥七夕

蛛絲浪擲，星橋漫築，騃女癡牛已老。何愁能耐百回繅，但裁剪、新詞鬥巧。◎東風發願，西風薦恨，未必離多會少。人間無處隔天河，只相隔、此心微渺。

七娘子

手上秋蚊一口

伏梁處靜如名隱。忽挾雷、良夜催亭刃。吮血還丘，截膚償疹。哪憐指爪撓已損。◎夫吾何罪卿何恨？咄來前、痛癢需相訊。“非我無儀，是君心忍。秋深別贈輕輕吻。”

詩

癸巳臘月十三日朝普陀山夜風渡海

破天一嘯山林折。鰲足顫悸四方裂。島霧搖盪蜃氣昏，莽莽孤舸失空闊。眉間塊壘濃于黛。仰見螭雲壓海大。倒傾海水為湔滌，老魚騰躍生精怪。鯨涕橫流吹鯤渦。慧刀戮盡皆天魔。越鳥夷猶泣蠻花，蒼黃者誰繫網羅。飄風不許住玉京。北魂摧折已無聲。觀之豈必探禹穴，一息暫覺海波平。覆狂以喜曾以喜。修短生涯若此爾。蛻骨如剜病蛟目，霜刃碎坼鮫人市。隨性鱗介各沈浮。長鉤齧斷千丈流。有色想耽有色我，無邊身攝無邊愁。胡謂探驪珠難得。幽潛易窺天莫測。苦未全冷心頭血，明晦幻演姑默默。奔濤蓋影脫龍窟。結纜舟子力為竭。云何不樂淚眼如斯滅，凍潮掣起歸時月。

善哉行（難唸的經）

游湯火，飼蛟蜃。自持烈心厲於刃。貪死餌，嗔死搏。癡來膾身滿龍勺。之死誓靡他。未死轉相訛。智愚苦為異，共昧怨慕時悲歌。艷極眾生恣沈惑。經歷名山，以養仙德。靈芝療長飢，卻下市橋，不肯出羽翼。生不知之焉知死。參到虛空猶是理。戀心恆自悅，況此獨絕世無二。劫劫何患。擲身償願。憑肩笑視，忽如流電。

與友人話舊遊如一夢，一片痂落，無跡可尋。即當下也可想見成未來一夢

嗜深鎖形骸，留癰養頑疾。始瘢囊腐血，初落收遺栗。勿藥使之痊，百䑛擬蜂蜜。餘痂倏已落，冥搜不得一。痛癢俱夢寐，忽忽脫手失。未來其來時，即今視昨日。

文

矞雪堂重刊爰居閣詩序

梁氏之詩，其思也壮逸，其氣也雄深，其筆也健举，其勢也挺拔。汪辟疆謂其“樹骨杜韓，取徑臨川，頗得介甫深婉不迫之質”，洵為知言。論詩酷忍如容安室主人，亦許以“矜健之筆，都雅之詞，在彼法中自足冠絕儕輩”，雖不脫海藏蹊徑，亦誠屬難能矣。而錢夢苕所拈流連光景之作，簡淡之中亦時流勁氣。又，眾異向以當世東坡自居，獄中得甥相濟，有“東坡得罪走湖州，官舍從之散不收。猶有平生王子立，周旋家室與忘憂”之詩，以東坡之有甥自況。其寄同獄“伴我幽囚有陶柳，故应一笑傲前贤”句，又以陶、柳兩姓喻東坡南遷所攜陶柳詩集。入獄待死，亦無改於故態。即如其行未彰之民國五年，有人已傳言謂梁身死，乃作《哲維得上海友人書謂余已於某日化去戲賦此詩》：“群兒喜說東坡死，汝輩焉知庾信哀。世已可忘何待老，人皆欲殺豈吾才。祝宗有願天終許，夢奠無徵我未衰。至竟賢愚一邱土，苦爭修短亦堪咍。”豈獨自比東坡而已。雖未如虎豹之噬人鷹隼之攫人，自有睥睨天地間之態。此天生一種特異人格也。爰居閣集起光緒三十四年戊申，迄民國二十六年丁丑，所歷顛沛危亡甚矣，詩氣愈深靜不躁，人氣愈桀驁飛揚。民國二十八年復有《汝曹》詩曰：“汝曹以國為孤注，飲堇甘於嚙女脣。世亂公榮姑對酒，途窮叔子轉酖人。舊聞噬嗑關休咎，我覺餚觴動鬼神。未腐吾腸仍健啖，維摩休擬病坊身。”其秘書陳世鎔注曰：“是歲四月十一日，公應日本使館燕集，有人置毒酒中，欲以相害，幸解救得免”。險就幽冥，猶不肯於脣吻聲勢稍讓一毫耳。

然眾異者何，與眾不侔之謂也。雖以東坡自許，其詩筆實慕荊公，時得一詣。石遺老人曾言之。匪特詩筆之近也，性情亦欲相親也。《容齋隨筆》謂“安石平生持論務與眾異”，梁氏更字仲毅以為眾異，未嘗無此意也。然東坡曠也；荊公拗也；眾異狂也。詩如臥百尺樓控千里鶴，人則負手步出目空四海，赫光飛焰，時時灼人，觸者縱欲殺而氣每為之奪。有此性情，即令無偽行政院長之事，其可免乎？況其用世之心太盛，功名之念太深。方出洪憲大典籌備處，復入安福國會，事敗身竄，猶未可輕議。乃後附日人，汪氏至而又降志。得意與否勿論，孤注之說雖不為全非，而其事竟無可辯白。然詩人者，有其志不必有其智，有其意不必有其行。不然，如太白之事永王，義山之聘王氏何。及困楚園，食新荔子猶臨風欠伸，索紙墨於獄吏而見嗤，終始如一。國法戮之可矣，舊雨棄之可矣，然其詩之存與不存，此固文學國度之公案，勿遣禮樂刑政代施三尺法可也。今矞雪堂重梓爰居閣集，誠不能掩其人，不忍沒其詩也。視當世之人，為眾異之態者，果有眾異之能乎？

丁酉夏至後一日彭城石任之序於北京

宋八家詞選釋評稼軒詞序

丁酉之秋，辛忠敏公隱化八百一十年矣。公諱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居士，齊之曆城人。大父贊以族眾仕金，固非其志也，常登山望遠指畫江河，令稼軒兩隨計吏游燕山，審度山川形勢，待抒君父不共戴天之憤。及大父下世，稼軒有南歸之意，時耿京聚兵山東，節制忠義軍馬，遂為掌書記。誅竊印之僧義端時，已覺穎脫而出矣。及二十三歲，奉表歸宋，以節使印告召京，然京竟為叛將所害。於是徑趨金營，于眾中縛叛將張安國以歸。

既歸宋室，乃慨然作《九議》、《應問》，獻《美芹十論》，為陳人事形勢，強弱逆順，道理備存。然時講和方定，恢復不行。以江陰簽判始，經略地方，救荒平盜。寬征薄賦，有繁雄、奠枕之設；平盜憂民，有惠養元元之疏。觀武備廢弛，別創飛虎軍成，為江上諸軍之冠；撫江西饑饉，乃傾公家賑給，懸通衢一令之威。紹熙二年，起福建提點刑獄。以歲連稔，欲積蓄備安，而為王藺所劾，謂其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稼軒乃落職閒居上饒，攜帶湖瓢泉之樂，遣真虎不用之悲。二十餘年雖間有起復，而終不免為諫官所議。開禧三年，進樞密都承旨，終以老病，九月初十日未受命而卒，年六十有八。

宋史謂稼軒持論勁直，不為迎合，又曰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其才智性情際遇，直天地間元分人物，非獨詞客而已。青史但述功業，及長短句，不過悲壯激烈四字。凡人之一世，若能善一技已足自恃，遑論兼資文武，任事則治，復於文學一體式高步天下乎！非確然絕世天才艷發，莫能望也。

稼軒為詞，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熔鑄經史排奡縱橫，連綴古語則渾然天成，而其摧剛為柔處，又沉咽蘊藉空靈纏綿，不失詞體之美。後世呼號叫囂以為豪者，非稼軒之過也。得貌遺神，宗之者僅襲皮毛，詆之者未分肌理。其秀在骨，其厚在神，蕙風所以喟歎至今未敢學蘇辛也。稼軒門人乃謂：“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雲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

或曰稼軒詞多用典，宗之者以為法度，詆之者以為痛病。然稼軒非真獺祭也。駝庵先生云，此非幾個典故於胸中作怪，蓋大手筆能發能收可擒可縱，高明處卻在七寶樓台一拳粉碎。可師其用心，不可遽襲其貌也。學問或可積累，詩法或可琢磨，然情感之真與氣勢之力，俱在詩外。他人但見使事用典，見句法字眼，僅求於此，汲汲法度格調，去真益遠。典故也技法也，有積澱而深厚，亦有習見而淡薄。文學一道，技巧重複則思力日淺，率取易與，久之，質地不能長存。便如金銀而漸變為布帛變為紙屑。以金銀鑄錠子，雖乏精工，猶不失為金銀。以紙折之，只合盂蘭盆節騙鬼。生吞褫剝，猶是他人吐屬。句法字眼到處，所謂苦心孤詣者，天雲萬壑忽照一星，日磨夜琢春誦夏弦，心肝吐盡然後取一毫己有。稼軒好用事使氣，此稼軒之法，用事使氣非即稼軒也。

稼軒自謂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於詞中再三致意。自是羲皇以上人，何為有是？固以五柳先生高簡閑靖，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遂有飲酒止酒栽松愛菊之戲語。然則都無晉宋之間事，豈遽無之？晉宋易代之由，後遂無問津者桃源冷寂之悲慨，但書甲子不記年號，此為醒者之沉痛。朱子謂：“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於晉宋人物。”稼軒高臥自醉，然不事空談，所以曰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其《感懷示兒輩》詩曰：“窮處幽人樂，徂年烈士悲。歸田曾有志，責子且無詩。舊恨王夷甫，新交蔡克兒。淵明去我久，此意有誰知。”揆之桓溫舊慨：“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人君不能任人，韓耿落落難合，惟興言感歎之際，可責之者，不過檜等而已。稼軒肺腑中，能不深恨夷甫諸輩乎。況淵明“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此非豪爽者歟？因知稼軒之慕淵明，不在隱逸而在氣節也。

世人目善惡也無常，于古于今，大率強弱由形勢，是非隨盛衰，所從來久矣。未逮千載，趙宋何存，然稼軒忠義奮發之氣，不以一朝一姓之存歿而增減。詞曲誠小道也，然其高者，不止于道德，亦不止於辭章，直擊生人情感審美之最高最深處。年命如流志不可得，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此人所同有之情，但得一端之真實純粹，發而為詩，即可歷千古而不滅。況稼軒以出群絕世之資，為慷慨低徊之語，使讀之者超越一己天分識見之局限，偶于巨人肩上見宇宙一瞬一隅，此詞家之功德也。

史載咸淳間，謝疊山過稼軒墓旁僧舍，有疾聲大呼於堂上，若鳴其不平，自昏暮至三鼓不絕聲。疊山秉燭作文，旦且祭之，文成而聲始息。文曰：“公有英雄之才，忠義之心，剛大之氣。”是矣！退叟《賭棋山莊詞話》謂：“晏、秦之妙麗，源于李太白、溫飛卿；姜、史之清真，源于張志和、白香山。惟蘇、辛在詞中，則藩籬獨辟矣。讀蘇、辛詞，知詞中有人，詞中有品，不敢自為菲薄。然辛以畢生精力注之，比蘇尤為橫出。”余固知鈍拙不敏，前賢種種不可及。然於此竟不敢自為菲薄，欲持心志，砥之礪之。稼軒詞非止樂府遊戲，乃吾輩發奮之機緣也。

朝誶夕替，不改修姱，此稼軒所以淩高厲空不可一世者。嗚呼！收其萬世之哀，感我人身之幸也。

往期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