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话画 第四十三话 西域天马
马，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尤其是在交通不便的古代，马可以是将军的坐骑，可以是战士的伙伴，它既是异域珍稀的贡品，也是帝国权贵的宠物。
中国人喜欢马，视其为祥瑞之物。而且还很浪漫，往往将奔驰的骏马与飞天的矫龙联系起来，叫做龙马。
这种略带崇敬的态度可以从中国人对马细致到无以复加的分类中看出端倪。
骓、骠、騧、骢、骝、骃、骅、骐、骊、骍。
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同外表颜色的马。若不是爱到极致，怎么会发明这么多专属名词将马儿细细区别，精心对待。
既然爱了，当然就要画下来。但秦汉以前画马的画家都没留下姓名，作品也没流传下来。
直到东晋，有一位画家叫史道硕，明文记载画过一张《八骏图》 。只是史道硕天性浪漫，富于想象，他笔下的马外形真就往龙那个方向去靠。有人说他画的马“螭颈龙身，矢激电驰，马之状貌不具。”意思是他不大讲究写实，画的马仿佛更像是天上游龙。
另外两位画坛大咖顾恺之、陆探微也画过马。他们的马当然更具真马的样貌，在形象上是进了一大步。但图中的马一匹匹昂首挺胸，动作姿态整齐划一，就像在接受检阅的部队，略显生硬。
东晋 顾恺之 《洛神赋图》 局部 可见马之整齐划一
实际上，唐朝以前，并无画家专事画马，马一般只作为人物画的配景出现。但唐朝之后，画马成为一门单独画科，这当然要归功于李唐王室的大力推崇。
李唐以武功得天下，唐太宗李世民更是自古少有的马上雄主。他十七岁就领兵出征，于雁门关外大破突厥，解救了差点被突厥始毕可汗生擒的隋炀帝。往后十余年间，李世民率军东征西伐，驰骋疆场，大小数百仗，荡平天下反王，横扫八方诸侯，可以说是在马背上建立了大唐王朝。
太宗戎马半生，骑过无数战马。年老之时，回首前世，对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马儿当然是情深义厚。于是委托丞相阎立本将其中最心爱的六匹，绘成图画。
阎立本（见 老沙话画系列 第三十七话 驰誉丹青）画技精湛，将这六匹战马刻画得雄姿英发，栩栩如生。太宗一见，爱不释手，难以割舍，于是命人将图画雕刻成像，放在自己的陵墓殿前，以示人马情深，生死相随。
这六匹马分别叫做特勒骠、青骓、什伐赤、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六马的绘画和雕刻被称为“昭陵六骏”。 注1
唐 《昭陵六骏》之 拳毛騧
唐太宗对马的喜爱融入骨血，传及子孙。唐玄宗李隆基中兴大唐，手创开元、天宝盛世，比之太宗，其武功更甚，大唐的疆土在此期间达到巅峰。
玄宗尤其喜欢高头大马，着意收揽，于是西域各国的名马络绎不绝，进贡而来。最厉害的时候御马房里养着四十万匹天下各地的良马。
唐朝这几代皇帝爱马，上行下效，专注画马的画家便日益增多了起来。玄宗时充斥京师的西域大宛良马，更是给这些画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写真素材。
于是阎立本之后，数位画马名家，相应而生。
第一位叫做曹霸。他出身不凡，本是魏武帝曹操的后人。在唐朝一路做到左武卫大将军的官职，平生专擅画马，独步天下，名震大唐。
曹霸笔下的马，形态逼真，精神抖擞，尤其擅于在马的形貌酷肖之外捕捉精气神韵。他画的马到底有多好呢？诗圣杜甫专门写过一首长诗，赞叹曹霸笔下的马，说他是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注2
这画技当真是出神入化，非同凡响。而且曹霸每每沉浸在绘画艺术之中，专注过人，毫不理会其他。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注2
意思是曹霸痴迷绘画，醉心其间而丝毫不论世俗生死和富贵得失。
曹霸有一位弟子，叫做韩幹，也擅于画马。这韩幹画马很有个性，在艺术上颇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
当时另有一位名画家叫做陈闳，玄宗非常器重。去泰山出猎游玩的时候玄宗让三位大画家合作一张《金桥图》以示纪念。其中画圣吴道子（见 老沙话画系列 第三十九话 百代画圣）画山水人物、韦无忝画牛马动物、而玄宗皇帝本人和所骑御马照夜白，便由陈闳主笔完成。
唐玄宗看韩幹画马颇有潜力，就对他说，你已学过曹霸的画了，现在去拜陈闳为师，跟着他继续学画马吧。
韩幹却不答应，回答道：
“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 注3
意思是我不用去向别人学怎样画马，这些活生生的骏马就是我的老师。
玄宗见韩幹在艺术上竟如此有主见，不惜公然抗旨，也是暗暗称奇。后来玄宗更是关注韩幹所画的马，果然是精气焕发，神采奕奕。
唐 韩幹 《照夜白图》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这里面也是有其原因的。只因为古人（韩幹以前）画马，多半是为了表达良马奔驰如飞，日行千里的神骏，因此刻意画瘦，以显得体态轻盈，奔跑迅捷。要是画得太肥，便好像跑不太动的样子。因此前人所画的马，体格轻健，多半是画家心中良马的形象。
而韩幹则不然，他是真个深入皇家马厩，每日里观察马的形貌，揣摩马的习性，便将马厩当成了画室。不管是什么名马良驹，飞黄、照夜、浮云，将所有的马一一写生，画了个遍。这一来，韩幹以真马为师，遍临众马，当真对马熟悉得无以复加，笔下自然得了马的真实性情。
而真实世界的良马，无不是丰满壮硕，筋骨强健。韩幹将马真实的形态绘画下来，再赋予其精气神采，因此他的马雄壮有力，大气雍容，与别家的马都不相同。这也是韩幹高于历代画马名家，成为鞍马画宗师的一点地方。
唐 韩幹 《牧马图》
韩幹以后，专门以马为题的画家渐渐稀少。与盛唐过后的局势变化有关，国家国力衰败，时局不稳，疆域变小，战乱日增。战马亦不足，良驹复何求。
数百年后，北宋赵公麟与初元赵孟頫两位大师也曾以画马被当时人赞叹不已，称誉一时。但这二人都是全才，分别以人物道释和山水书法为主，并不专擅画马。
宋 李公麟 《五马图》 局部之 满川花
元 赵孟頫 《滚尘马图卷》
若要论一生画马，以马为师，专心致志，视万物为浮云者，怕再没有比躬逢盛唐的曹、韩二人更为恰当的了吧。
遥想当年巍巍大唐，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真是令人不深感慨。文末老沙借唐人李贺诗一首作结，以感怀盛唐气象。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注4
注1：昭陵六骏其中两块，飒露紫与拳毛騧被盗卖至海外，现藏于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注2：见唐朝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注3：见北宋《宣和画谱》
注4：见唐朝李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