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说情] 许振东:宝黛间的“好”谁能懂? ——兼谈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

在生活中,人们常说谁和谁“好”上了,通常是指男女间产生亲密感情,有了不同一般的深入交往,即恋爱关系。《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最缠绵悱恻、感人肺腑的“好”,就是发生在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然而,这种“好”在当时贾府的环境中,并没有几人能懂,此是造成宝黛间爱情悲剧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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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宝黛间的“好”,首先源自一个美好的神话。全书第一回说,那块女娲补天弃置未用的顽石,有了灵性以后,偶来到警幻仙子处,被留在赤霞宫,成为宫内的神瑛侍者。他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便日以甘露灌溉,使它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被称绛珠仙子。神瑛侍者下凡临俗,为报答他的雨露之惠、灌溉之恩,仙子也紧随而往,而且要以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泪”相还。前者即后来出现在书中的贾宝玉,后者即全书的第一女主人公林黛玉。

宝黛二人在人间的首次相会,发生在第三回。虽说是首次,两人都感觉似曾相识。宝玉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象是远别重逢的一般。”黛玉则很惊异:“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正是在这种极奇异的相遇之下,那个最为经典且悱恻感人的爱情故事便悄悄开启了。他们开始同处贾母房中,“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后来又共同搬进大观园,一个住怡红院、一个居潇湘馆,虽不能如以前那样同行同坐、同止同息;但仍是心心相印,声息相通。

宝黛之爱,最为根本的基础是他们间纯洁真挚、不染尘滓的感情。贾宝玉有一个独特的女儿观,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一般人听了,甚觉可笑,而不知其正包含着宝玉鲜明的情感与价值取向。他之所以喜欢的“女儿”,绝不是一般的性别概念,而是一种独立的人格特征,是与太虚幻境、大观园相连接并映照的相同品格——真、清、情,而非来自男人世界的假、浊、淫。宝钗、湘云同样是年轻、且既才而美的女性,但宝玉却仅对黛玉情有独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黛玉更为洁净真纯,从来不讲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宝玉曾直言不讳地对湘云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远在一旁的黛玉听后,也不禁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将心与宝玉连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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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著名戏剧作家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大胆提出了“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激进口号,把情作为男女婚姻的出发点和根本基础,突出了情的至高地位。至明代以后,李贽、冯梦龙、汤显祖等杰出文人更勇敢地高张情的旗帜,尊重人的主体地位和内在欲求,使主情的审美倾向得到充分体现。产生于清代初叶的《红楼梦》,不仅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宝黛之爱的纯洁真挚、不染尘滓,而且还满含深情地展示出他们以情为生命的坚定执着精神。

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对宝黛之爱的认识有不少精警之语。如他评论林黛玉说:“没有恋爱生活,就没有林黛玉的存在”“林黛玉用她的整个生涯唱出了一首缠绵哀艳的歌,《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流着他心中的血,眼中的泪,给她做成了纪录”“林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它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着咀嚼着这里边的一切,从这里面酿出她自己的思想、性格、情绪、嗜好,以及她精巧的语言与优美的诗歌,以后,就在这里面消灭了她自己。”的确,对宝玉的爱就是黛玉生命的全部,失却此,也就失却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产生出黛玉那么敏感纤弱的气质、缠绵凄楚的性格,以及她源源不断的眼泪,甚至在听说宝玉要迎娶她人的时候,毅然断念绝粒、焚稿,决绝地要把自己的生命抛搁至终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黛玉口内直声叫道的仍是:“宝玉,宝玉,你好……”

宝玉虽是富贵闲人、多情种子,但他的真正之爱仅是属于黛玉的。虽然这种爱并非是宝玉生命或情感的全部,但却是他生命不可更动的指向,而且他要一直追寻并坚守到底。因而,在很多人眼里他是愚顽、是痴迷、是笑话、是逆子。他厌烦那些圣贤经传,敢于与黛玉在一起共读《西厢记》;他相信真情的力量,不屈从于先定的命运,在睡梦中也能喊出心底的声音:“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紫鹃一句“妹妹回苏州去”的玩笑话,竟会使他转眼间双眼直直、口角流津,全如死去一般;有一次在梦里,宝玉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亮出自己的心让黛玉来看,此虽然不是现实,表达的也是宝玉真切而火热的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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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与黛玉间的“好”,是贾府很多人都看在眼里的。因此,贾府上下,很多人都认为宝玉将来会娶黛玉,两人能成百年之好。如第二十五回,凤姐曾当着众人的面向黛玉喊:“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氏姐妹言之凿凿地介绍宝玉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第八十二回,从薛姨妈那里来的婆子见到黛玉,也止不住地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但是,这些人只是看到了宝黛间表面的“好”,而不懂他们真正的追求与这种追求的生死不渝。

通过“颦卿绝粒”一事,对宝黛间的“好”,贾母也猜到了八九。与众人一起谈及此事,王夫人道:“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此话内的“他们”,王夫人仍指的是宝、黛。可是,王夫人仅从宝黛表面的“好”而发出的建议,立刻遭到了贾母的否决。贾母皱了一皱眉说:

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

作为贾府最高长者的这一席话,不仅对宝黛的“好”一点未懂,而且做了根本的否定,并最终宣布了宝黛间的“好”行将结束。

对宝黛间的“好”,并非所有人都不懂,起码还是有两个人能算上懂的,一个是紫鹃、一个是袭人。紫鹃以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她劝黛玉“拿主意要紧”“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尽管黛玉

没有把紫鹃的话听进去,而紫鹃却一直忠守到黛玉生命的最后时刻。

可是,袭人的“懂”,却是站在宝黛的反面,为宝钗的进门帮大忙的。她认为上头的眼力不错,如果娶了宝钗,自己可卸了好些担子;但又想到宝玉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若是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怀着这样的担忧,袭人悄悄对王夫人问说:“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回答:“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提醒:“不是‘好些’”,并把自己的隐忧讲出来,求王夫人去与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如此,才有王熙凤“掉包计”的应声而出,也有了宝黛间“好”的悲剧结局。

在书的开头,作者自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昧?”宝黛间的爱情悲剧虽然也令人心酸而难解,但笔者以为却并不荒唐。宝黛间的爱情真挚纯洁,这是处于现实之中的人们永远应该敬仰、追求并讴歌的;如果我们的现实社会失去了对这种真纯与诗意的向往,那么,俗浊的黑洞和泥潭迟早会令人类苦不堪言。然而,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贾母、王夫人们从家族的传承、宝玉的福祉来考虑,最终弃林选薛,就是虚伪与冷酷,就是扼杀幸福与自由,就是完全的错误吗?恐怕也未必。

人类就是永远生活在这种诗意与现实、道德与功利、自由与约束的两难选择之中,并不断产生出各自不同的快乐、忧愁、痛苦等情感。《红楼梦》将人类如此的生活景况与多样的情感轨迹生动、丰富、深入地表现出来,且令无数人感动和难忘,此些正是这部作品之所以伟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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