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剧本(长篇传记小说下)】—— 风流吉司马

宁文英简介

宁文英,著名剧作家,女,大专文化,中共党员,1969年出生于渭南三贤(张仁愿、白居易、寇准)故里下吉镇。自幼酷爱文学创作。迄今为止,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曾多次获中省地市大奖,搬上午台的小品创作30余部。陕西电视台播出的百家碎戏剧本80部,出版《华山演义》、《西岳庙绿野踪迹》、《宝莲灯与三圣母》、《三十岁女人》、《宁文英碎戏选》、《风流吉司马》文学影视书籍6部。系华阴市文化馆原馆长、华阴市文化局副主任科员,陕西省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兼吉春作品研究室副董事长、执行主任,吉春文学院副院长,世界文协原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现任《陕西宗教文化》杂志执行主编。

获奖情况:报告文学《情系华阴铸辉煌》获2000年北京世纪大采风征文活动三等奖。报告文学《德艺双馨铸丰碑》获2003年北京世纪大采风征文活动二等奖;报告文学《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获2004年世纪大采风征文活动二等奖;散文《新年咏叹调》获2006年北京世纪大采风征文活动金奖;多次应邀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和人民大会堂亲自领奖;散文《三十岁的女人》获陕西省作家协会颁发的散文类二等奖,陈忠实主席证书题字“文学依然神圣”;散文《永恒的灯塔》获2009年起点中文网“家族故事大赛”征文活动大奖;演讲稿《写好人字》获渭南市委党校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演讲比赛一等奖;快板《战胜洪魔笑开颜》获渭南市文化局创作优秀奖;小品《王老汉存钱》获渭南市工商银行第二届职工汇演小品创作一等奖;小品《选女婿》获渭南市国家税务局职工汇演创作一等奖;电视短剧《老吝》获陕西省电视台当月收视率第二名;电视短剧《懊悔》获西安电视台甲奖;电视短剧《鼓乐情缘》作为优秀剧目被陕西省电视台多次回播;66万字传记小说《风流吉司马》获陕西文研会二届“吉春文学奖”;等。

第三章 顽皮少年  梦想明天

却说韩城姓吉的祖先,是明朝洪武二年大移民来的。当时,吉成进、吉恭进、吉存进兄弟三人,从山西稷山县还原里南松和村到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集中,由移民官分发到陕西韩城市的。三兄弟来韩城后,就住在豆腐坡吉家寨的土窑洞里,以石匠为业。后繁衍到卓立等十三村。

后来,市区卓立村的吉光都移居县北西原村,生下吉爻坤,又繁衍了几门吉姓。

吉诚忠继承了吉成进三兄弟的石头业,在西原沟里建了两个灰窑和两孔石窟,烧起石灰来。他把银德、银禄两个儿子领上,在农闲时进沟,从石门关的东山上撬起青石,青石滚下沟,用榔头敲成小块,又用抬笼将石块抬上灰窑,在窑中装一层石块,再装一层抹好的厚煤块,又装一层石块,再装一层煤块,一直把窑装满为止。用挖的树根为柴,用麦草点火,烧上一吉左右,就把石头烧成灰了。出窑时,将白灰块用抬笼抬到石窑中堆放,将烧焦的煤块堆在河滩边作护墙。白灰块经风一化,变成白生生的粉,像刚磨出的白麦面一样。有人盖房,就到沟内买石灰,用牲口驮走,吉春爷爷就是用烧灰挣的钱,盖了老院的厅房和西房、东房和门楼。

吉春小时侯跟爷爷到西原沟里玩,爷爷常吟于谦的《石灰吟》诗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小吉春受到熏陶,也捡拾水中的五色石,搬小小的青石块摞到灰窑里,让爷爷做个记号,烧成后由他拿着玩。当他捡的小石块烧成白灰块时,他高兴地捧在小手上到处炫耀,并恶作剧的对小伙伴说:“我也会烧石灰了!你们看,白白的,和白面一样,能吃!”

小伙伴们兴高采烈的你掰一块,他拿一块,放在嘴里去咬,又赶紧吐出来,说:“不好吃,不好吃,难吃死了!”

吉春在一边只是捂着嘴嗤嗤的偷笑。

吉春一天天长大,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觉得应该教一些农活手艺给吉春了。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吉春被父亲叫到田里去种西瓜。

到了田里,父亲占一行,吉春占一行,父亲教他按原先挖好的窝子下籽,将瓜籽埋好,把土压实。

吉春人小伶俐,一听就懂,一个劲的说:“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赶紧干!”父亲说。

吉春说到做到,果然是种得快,埋土快。父亲只干到地的中间,他已干到了头,坐在硷畔的树上玩耍。

父亲心里暗暗佩服:看来这孩子是块干农活的料。

时间一天天过去。

出苗时间到了,父亲到田里去看出苗情况,结果发现自己种的西瓜行子嫩苗绿绿,吉春种的行子却没有出苗。父亲纳闷:难道瓜种有问题?不对,都是一样的籽呀。为了弄清原因,他父亲在吉春种的行中逐窝刨,结果发现瓜籽的嘴儿都是一律的倒朝地下插着,发出的嫩芽压着,出不来,有的苗弯曲挣扎,叶儿努黄了,还是未破土。

父亲一时气的在村子里到处找他,真想狠狠揍他一顿,但小吉春一边跑,一边溜到了树上,父亲想打够不上,小吉春坐在树杈上倒是唱起了老人传下来的儿歌:

“种,种,种西瓜,

一苗两苗都出啦。

那苗呢?虫吃啦。

那虫呢?钻山啦。

那山呢?雪压啦。

那雪呢?消水啦。

那水呢?和泥啦。

那泥呢?沾墙啦。

那墙呢?猪拱啦。

那猪呢?狼吃啦。

那狼呢?打死啦。

那皮呢?面鼓啦。

那鼓呢?打破啦……”

父亲在树下气得苦笑不得,直跺脚。

吉春上的本村西原小学,是座“玉皇后土庙”院。玉皇大殿和戏楼,高大而雄伟,光那殿的红色横梁足有三抱粗,传说是大力士吉毛扛上去的。庙院周围是十多部厢房,用作教室。中间用花墙围绕,做学生的操场。老师住在大殿西边的厢房里。大殿东边是灶房。

吉春上了两年小学,升到三年级了,还没进过玉皇后殿。秋天的一个早晨,他与同学民儿私议:“玉皇大帝是什么样子?”

民儿说:“没见过。”

吉春说:“真想看一看。”

但是,玉皇前殿和后殿的大门都锁着。他们有时爬上窗户往内瞧,因太黑而看不清楚。隔了几天的一个中午,吉春与民儿吃完饭早早来庙院玩,见一白胡子老头开前殿的锁,他俩溜了进去。等老头再开后殿锁时,发现了他俩,吓唬说:“小娃快出去,玉皇大帝派二郎神要杀人哩。”

吉春央求说:“老爷爷,让我们看一眼玉皇大帝的样子吧,只看一眼。”

老头便说:“那你们看一眼快走。”

吉春和民儿点了点头。他俩进了后殿,往内一望,妈呀!玉皇大帝真高大,龙袍金身,金光耀眼,戴着垂珠串的平板帽,双眼和善地望着生灵。玉皇大帝两边,有四尊神像,站立着,拿着矛和铜锤,双目圆瞪,血红血红的大口,面貌十分凶煞。他俩似乎觉得二郎神要打他们,吓得直往外跑,跑出大殿心还在突突地跳。

当时,小吉春虽然只有三年级文化程度,才刚刚开始写作文,但他自幼受爷爷古诗词的熏陶,加之又熟背了唐诗三百首,所以,当天回家后,睡在自家的土炕上,回想白天去土庙之事,还是有些揣揣然,忽然,他灵机一动,何不把这种心情写下来?于是,他爬出被筒,赶紧用铅笔将腹稿吟出来:

玉皇后土庙

庙院办学校,儿童偷偷瞧:

头戴珠冠动,身穿九法袍。

总管三界事,天王由他调。

两边凶神站,吓得娃跑掉!

吉春写成后就拿去给爷爷看,爷爷仔细端详了几遍后,摸着小吉春的大光头,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好,好,我孙子也能有感而发,写出诗来了!”

吉春抱着有生以来第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高兴的离去了。

游泳是吉春小时侯的一个嗜好,一到放假,吉春就撒欢了,书包一扔,一不留神,他就跳到盘河里去游泳了。这天,又是一个星期天,刚下过雨,河水又涨,正是游泳的大好时机。吉春兴奋的邀了几个伙伴就飞去了。

到了河边,吉春脱光衣服,一个跳跃就钻到河里去了。在一个洼内,河水更深,吉春欢快的畅游着。

突然,吉春一声惊叫:“哎呀,什么夹住鸡巴啦?痛得很,快来!”伙伴急忙浮到吉春跟前,一摸,原来是只小螃蟹咬住了吉春的小鸡鸡,可是,水中无法取掉螃蟹只得忍受着上岸。

虽然伙伴麻利的用手猛夹住螃虾,螃虾无奈放松了爪子。但吉春的鸡鸡却被螃蟹抓破了。

第二天上学时,吉春走路慢吞吞的,且是八字步,别的同学问他有什么病,他有苦难言。

班上的同学挤眉弄眼,瞅着吉春只是偷笑。

吉春出生的西原村,距韩城市区15公里,为龙门平原的一部分。东边,离村5华里,便是川流不息的黄河;西边,紧挨西山,属龙门山南段;北边10公里处,便是大禹凿开的“龙门”,过桥就是山西省河津县;南边,有盘河、党家村、芝川司马迁祠等。

西山是光秃秃的,不长树,据说地下有矿藏。西山上还有几处大裂缝,深不见底,勘测为古代大地震留下的痕迹。站在西山顶上,俯览西原村全貌,恰似一架民用航空飞机,村东头、西头、南头是三个土墙寨子,南北中间贯穿一条巨龙象是在腾飞。4000口村民好像坐在飞机里。

这是吉春在西山牧羊时看到的自己的家乡,当然这是前话。

却说吉春的父亲承担生产队上的长年放羊工作,不管天阴刮风下雨,不管太阳暴晒,父亲都要去山上放羊,艰苦而劳累。

吉春在上学期间,每逢星期六中午回家,下午和星期日一天时间,都是顶替父亲去西山放羊。

吉春放羊时,从家里拿着鞭子、书本、镢斧、绳子,到饲养室的羊圈里,赶着几十头羊,就朝西山走去。到了老沟口,把羊赶上山坡吃草,他便从沟的北梁上爬上半山坳,用镢斧砍柴,砍够一捆,放下。于是,他就半躺在山坡上,迎着太阳,在看书,看累了,就闭目养神一会儿。待羊吃草上了山顶,他赶紧上到山顶,站在西边,不让羊跑到龙湾地界吃庄稼。太阳快落山时,他背上柴,赶着羊群回村。

有一次,吉春又去放羊。他正在西边北梁上看着书,突然发现北边跑过来一只狼,想吃羊,他机警地拾起镢斧和鞭子,又用绳子绑成圈套,空中一阵“猴拳”乱舞,凶恶的豺狼,一时辩不清迷魂阵,只有悻悻的离去了。

又有一次,他放羊到地震的裂缝附近,听见裂缝内有羊叫声“咩!咩!”他还以为是自己队上的羊掉进去了,就把羊集中到一块,数来数去,不差一只。他正在纳闷时,六队的放羊老汉走近要来寻一只黑山羊,吉春赶紧告诉说在裂缝内有只羊。但程老汉只能听见羊叫声,就是无法把羊捞上来,一个劲叹气地说:“倒霉,倒霉,又得扣工分呀。”

吉春也想上前帮老伯打捞山羊,可是一老一少,望着一眼看不到底的刀削似的岩崖,谁都束手无策。

吃一堑,长一智,吉春以后放羊更加小心了。遇上刮风下雨天,吉春虽照样披上雨衣去放羊,但他只是把羊群赶到西山沟口,看着让羊群吃饱,才能回家。回家后,脚、手都冻得冰凉,坐在热炕上暖热。

吉春是1958年秋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庄中学,为六一级乙班班长。

一天下午,班主任兼语文的郭老师讲课本中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五言诗时,解释道:“同学们,你们听着,我讲这首诗,就要介绍诗人生平,作者随着作品,便流传千古了;当个省长,没有政绩,历史上就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如果变成坏官,还要遗臭万年!”

讲者阐发,听者留意。这段话对吉春启发很大,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做梦都想当个作家,当个像杜鹏程式的大作家,也创作出像《保卫延安》那样的巨著,光芒四射!他更梦想让自己成为司马迁式的伟大史学家和文学家,撰写出象《史记》那样的巨著,耀眼世界!从此,他不再贪玩,完全收心,暗下决心:一定要像故乡司马迁、杜鹏程两位名人那样,在文学、史学方面放出异彩!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伟大的信念产生伟大的行动,从他中学时代起,就醉心于他所喜爱的作文、诗歌之中去。他常常将认为满意的作品,竟暗暗投寄给《陕西日报》、《陕西农民报》刊物去……虽然一封封退稿信寄回西庄中学,引起了全校师生特别是六一级男女同学的窃窃私语,但他并不气馁,而是时刻记着编辑叔叔在信中热情洋溢的鼓励,坚持每天写作,练笔、练笔、再练笔,直到在《陕西日报》发表了第一篇处女作《绘新图》一文,他高兴啊,比他拣到一块金子还要兴奋!

“契而不舍,金石可镂。”经过他几十年孜孜不倦的勤奋耕耘,巨著《续史记》、《世界史记》、《黄楼梦》、《温泉》、《天堂》等千万字的作品,已经问世,陕西省文学创作研究会吉春作品研究室已经成立,吉春的名字已经和家乡的文化名人司马迁、杜鹏程一样,在社会上飘扬,文学家、史学家的梦想已成为现实,这是后话。

1960年,吉春已经在西中二年级就读了,况且还是班上的学习干部。

一天晚上,学校工友告诉吉春:“昨天,我进城买东西,看到烈士陵园建成了,'五一’节正式开园哩!”吉春听后,欢喜异常,约了几个同学,准备好干粮,专等学校宣布“五一”放假。

4月30日下午,学校丁校长在大会上讲话,宣布“五一”放假一天,在校内搞文体活动。

第二天一大早,吉春和其他四个同学提了馍布袋,悄悄溜出了学校,走了二十里路,望见了赳赳寨金塔。

由于都没逛过陵园,顿觉园内一切都是新鲜。他们连蹦带跳地上八十一阶砖台,进纪念馆看先烈事迹,从纪念碑北边上了园坛,敲了几下大钟,又从斜坡上到金塔上,俯览全城:西边象山、狮山苍翠;南边澽水河银带一直铺到芝川口,与黄河相连,司马庙隐约可望;城东五星塔如五指排列,文庙古柏参天,金碧辉煌;宝塔北边,平原展展,可达龙门古渡……。吉春喊道:“小北京,真美啊!”

其他四个同学欢呼地问:“那大北京呢?”

吉春肯定地回答:“那当然更美!”

“更美,更美!”的喊声回荡在金塔周围。

太阳偏西了,他们才下了陵园,在古街道上转悠了半天,感到肚子饿了。就边吃边往北走,擦黑时回到了西中。一整天的好奇和参观的劳累,这时,使得他们统统都躺在宿舍的通铺上,“呼呼”的睡起大觉来了。

班长进了宿舍,一见他们五个,气得直跺脚:“你们今天都干什么去了?打球缺你们,李老师只好让咱班弃权了!”

吉春突然从床上跳起:“比赛?糟了!”

班长走后,几个同学问吉春 “如果李老师叫咱们,怎么办?”

“实话实说,参观烈士陵园。” 吉春思考了一会,回答。

“对,参观烈士陵园,比打球更重要,咱们没错。”四个同学眉头展开了。

班长又进宿舍:“李老师叫你们五个。”

吉春和四个同学低头进了李老师办公室,准备吃一顿“饱饭”。李老师没好气地一直在没头没脸的训着他们,吉春站累了,换姿势的当儿,看见李老师鹰勾鼻子掉下两滴鼻液来,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李老师更加火了,揪住吉春的头发说:“不要脸的东西,你再给我笑?不知羞耻!你们为什么不请假,擅自离校?看烈士陵园重要,还是班上名誉重要?每人连夜写一份检讨书送来,教育处要处分你们!”

写检讨书?怎么写呢?耽误班级比赛固然是错,但参观烈士陵园就不对吗?还要写检查,还要给处分,吉春受不了。于是,他的鬼主意出来了,他的检查书没称呼老师,却是画了一个老师的画像,画像上特别明显的画了老师鹰鼻子下的两滴鼻液,下面咐了一首词:满庭芳·游烈士陵园

嫦娥舒袖,吴刚捧酒,春游天宫仙境。狮子大象,为先烈守陵。苏武抱起苍柏,移步陵园忠心倾。

丰碑、园坛、七层塔,尤闻铁钟声:“奴隶起来吧,冲破牢笼,迎接黎明!”

推翻三座山,先烈英勇。鲜血染红战旗,前赴后继子孙擎。知悉先烈爱红花,年年清明送。

可是,第二天早操时间,全校师生列队听教育主任宣布:“经教育处研究,给擅自离校的61(乙)班五名同学当众警告处分。”

吉春在上常识课时,李老师正讲空想社会主义,吉春气得在圣西门像的鹰鼻子下画了两滴鼻液。下课后,其他四个同学看了,都说:“太像了。”

第四章  深山背粮 正气驱邪

在弯弯曲曲的要险山梁上,一老一少在蠕动着。

光秃秃的群山,枣刺和节梢枯死了,荒草干得可以用洋火点着。都到惊蜇了,百草的牙儿还贴在地皮上,看不见一点儿春天的预兆。

这老年人,背有点驼,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破棉袄,肩上压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是捆扎好的瓷器货和棉花,只能看清一边两个扣着的和面盆,内边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这羊肠石子小道上,生怕碰打了瓷货。他艰难地喘着气,还不停地对儿子念叨:“唉!这旱灾真宽啊 !连这山里都旱成不毛之地了。民国十八年年馑,虽说天旱九州,也还收了这深山的寺塔、 柳沟呀!”

少年那清瘦白嫩的脸上,已经汗珠挂满了。他用袄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把脊背上背的棉花包袄往肩上掂了掂,两只手拉紧肩上的棍子,听着父亲的话,不言不语地爬山路。看起来背上的包袄很大,其实很轻,才四、五斤棉花。这老汉是吉银祿。这少年就是吉春,他现在还是中学生,命运的磨难就过早的向他袭来,也许是天要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磨练磨练他的筋骨和意志。

却说父子俩跋涉了四十多里的山梁,走到龙凤山脑的时候,已是饥肠辘辘。这里没有人家,只有石佛洞,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石佛,不吃不喝地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洞里闭目养神。

“春儿,渴了吧?饿了吧?再坚持半晌,等下了黄狼沟,就可以用瓷盆换粮吃了。”吉银祿一方面关心儿子,一方面让儿子坚持走下去。

吉春幼稚地问父亲:“黄狼沟有黄狼吗?”

“过去有。当年我从地主家逃出来的时候,东躲西藏,也是象现在这么偷偷摸摸地钻山。走到这儿,一听黄狼沟,魂都吓遗了,腿都软了。”吉银祿将担子换了下肩,继续对儿子说,“ 后来,才听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来了一个黄母狼,吃得路断人稀。这黄母狼既凶残 又狡猾。没人进这沟了,吃不上人。黄母狼便想了个主意,它从黑马梁上捉来个老长工,不吃掉这人,还花言巧语地和这人睡在沟洞里,整天叫老长工开荒种地。一年以后,黄母狼便生了个黄狼娃,长得挺象人的模样。它叫长工把黄狼娃抱上,到处说黄母狼怎么怎么仁慈。 这么一宣传,人们相信了,又从黄狼沟过,黄母狼又开始吃人了。老长工气愤了,在黄母狼 熟睡了的时候,他用石头砸死了黄母狼。从此,他和黄狼娃就生活在这儿。”

为了证实确有其事,吉银祿在路边的一块大石旁撂下担子,歇了歇,用手指着东边悬崖上有一枝柏树的地方:“那儿,柏树遮住了洞口,那就是黄狼住的洞。”

吉春好奇地听着,他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细看,隐约好象半崖上是个洞口,被柏枝盖了大部分。

进凸沟、翻北寺、避扎刺、钻松林,半天才到骡子沟门。

在一家窑院门前,吉银祿放下担子,叫道:“猫儿,开开门来!”

一只大灰狗猛扑栅栏而来,“呼!咣!咣!咣!”

窑内人听见狗咬,知道有人,“谁呀!”一个胖女人走了出来,她叫了声“灰儿”,狗便不咬了,摇头摆尾地跟在女人背后。

栅栏门开了,吉银祿叫了声:“大嫂子!”又吩咐儿子快叫“大娘”。

吉春叫了声“大娘”之后,胖女人摸着他的头,对吉银祿说:“十几年不见了,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没有你,那有我们?你是救命恩人!”吉银祿笑着说。

胖女人乐乐呵呵地说:“一点芝麻大的陈事,你还挂在嘴上。快进窑吧!怎么,还担来瓷盆 ,这么重的东西。”

吉银祿边进窑边说:“如今山下粮缺,拿来换点粮食糊口。”

吉春随着父亲往窑内走,大灰狗不停地在他的腿后闻,嘴巴碰着了小腿肚子。他吓得往后看。

胖女人觉察到了吉春的怕态,便说:“不用怕,这狗见你亲热的。”

坐在窑炕上,胖女人忙着做饭。

“掌柜的不在家?”吉银祿问。

胖女人边擀面边回答:“在哩!快从地里回来了。”

话音刚落,掌柜的就进窑门了。

吉银祿忙和掌柜的打招呼。掌柜的从吉银祿的烟袋里装了一锅烟,到火炉口抽出一枝柴点着,美美地抽了两口,说道:“这劲还很大哩!能过瘾。”

“山下低标准,闹粮荒,钱不值钱了。一斤旱烟叶子都卖到十块钱啦。你看吓人不吓人!” 吉银祿边抽烟边发牢骚。

“山上这几年也紧,不过比下边粮食多点。什么公社化,食堂化,尽作践人。搞了一段,行不通,食堂就散了。我看,现在还不胜自耕户。”掌柜的更说的直截了当。

吉银祿缓了口气:“不过,这低标准,要比旧社会的年馑好一点。困难是暂时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一定会好起来!”胖女人大声重复。

吃罢饭。天麻麻黑。

胖女人悄悄地到山坳里,叫了几户女人,来窑院买瓷盆。

一个柳拐较重的矮妇女,拿起一个小瓷盆,敲了敲,发出“当!当!”的脆响,便问:“这 个盆多少钱?”

“算钱的话,是两块钱。不要钱,专换粮。”吉银祿回答。

“这么贵!”

“贵什么!人家从山下担到咱这深山老林,光汗珠子钱也值两元。快拿上吧!”胖女人打圆场。

“这盆多少玉米?”

“两升!”

“两升?两升是四斤多,一斤才值五角钱,山下玉米一斤卖到两块钱啦!”

“这是货换货,不是拿钱买。水涨船高,你一斤玉米要两块,我一个盆也要卖八块。”

“不说了。”胖女人对吉银祿发话,“你就少上一斤卖了吧!”

没等吉银祿表态,柳拐妇女便拿走了两个瓷盆。

吉银祿问胖女人:“老嫂子,她几时送玉米来?”

“你不要这么着急。如今低标准,我们山上的人,粮食也不多,户户都在喊饿。”胖女人悄声悄气地说,“这换粮的事,女人家不能让男人知道,更不能叫队干部发现。她会抽空送来的。”

接着,又有三家妇女换走四个瓷盆。还有两个妇女又跑来要盆,吉银祿拒绝了:“这两个盆不卖了,已留给大嫂家用了。”

胖女人没有搭话,将两个盆放进窑内隔间去了。

“腿坏了!腿坏了!”

第二天清早,吉银祿把儿子吉春叫醒时,吉春方知腰腿肿痛,大声地叫喊起来。

吉春坐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只觉一阵腰骨大腿疼痛,两条腿已不听使唤。他鼓劲下炕,脚板一着地,就象针扎一般,痛得钻心,只想哭出声来。

掌柜的听见叫喊声,忙过窑来问:“吉弟,娃咋啦!是不是病了?”

“不是的。头一天走路就是腰痛腿肿,几天后就习惯啦!”吉银祿毫不在乎地回答。

又上路了。他们父子还要到别的山村用带来的棉花再去换粮食。

现在是下山。下山更比上山难。吉春在父亲后边跟着走,拄着一根树木棍,一拐一拐地下山,把腿蹲得死痛。

吉银祿一步一个脚窝,很自在地往山下走着。

突然,白草坳里窜出只野兽来,只听“刺!”的一阵风,还没有看清是什么,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吉春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问父亲:“那是什么跑了?”

吉银祿站住了,脸往右一转,手指着一个山脑说:“你看,那是野山羊,不咬人。野兽一般是怕人的!”

吉春松了一口气,站着向北方望去,只见山峦起伏,如龙虎争斗。他想起了在学校时诵读的毛主席诗词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吉春指着远处的雪山密林,问父亲:“大,那是延安吧?”

“延安远得很,这儿看不清。”吉银祿淡淡地告诉儿子。

翻过一座山,走了半天。往北走,一进沟,山青水秀,别是一个世界。上了石门,左手山梁上有座石庙,石庙旁有棵青松,矮壮枝黄,有一枝针叶好象勾着青草。山沟里,潺潺的水声悦耳动听。

上到石庙处,坐在石蹲上,朝东北一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山,脊背上长满了松树,象是绿色的羽毛。山头尽处,是水裹塬。小平原中间有一个大墓堆,墓旁挺立着三棵黑色的古柏。沟水从塬边缠绕而过,风景格外秀丽。

吉春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吉银祿坐在石蹲上抽着烟,却闭着眼睛养神。

“大!这儿叫什么 ?”

“叫石门,风水很好,过去出过大官。”吉银祿睁开眼睛,“我拉游击时,一个放羊老汉对我说的。从前,这儿是块风水宝地。水裹塬,二龙戏珠。有一年,一个喇嘛路过这里,骑上那龙背,他手指着对面山头上有红流沙的地方说,“用刀子把龙脖子割出了血,掏走了那宝石,那龙脖子的红沙,就是血染的。”喇嘛一走,这儿在朝内的大官被杀,改朝换代了。那坟墓据说就是那被杀的大官的真骨坟。”

从青松旁边绕山梁进去,就到了石门村。父子俩进村时,已尽黄昏,碰见几个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在巷内走。

“同志,你们要不要棉花?”吉银祿有点悄声地问。

一个黑瘦的老汉搭了话:“一斤多少钱?”

“不卖钱,想换点粮食吃。”

“粮食不好办。不过,你跟我到家里说吧!”

来到村西头一个有了裂缝的破窑内,老汉热情地招待了吉银祿父子俩。

老汉边生火边问:“一斤花换多少粮?”

吉银祿喜笑着说:“一斤换二十斤玉米,你是个好心肠人,一斤就给十五斤行了。”

玉米粽粽掺豆角的糊糊饭煮好了,热气从不严的锅盖缝喷出来,好香啊!老汉给吉家父子舀了两大碗饭,递了两双节梢刮成的筷子。吉银祿和儿子不客气,端起来就吃开了。

老汉边吃边发牢骚。

“常年道:'兵无粮自散!’我看马上会改变的。”吉银祿自信地跟着议论。

只有年轻的吉春,睁着惊讶的眼睛,听着这私下的谈话。

天黑后,老汉悄悄地约了两家人来拿玉米换棉花。

吉家父子准备返回,老汉阻挡说:“这一阵子路上有挡粮的人,不让粮食出境。你们就睡到半夜以后再上路吧!”

“好,好。”吉银祿感激地说。

一有捉摸不定的事情,人就会翻来复去地去想,去猜测。前半夜,吉银祿睡在炕上,没有合一眼,他想得很多:这次换的粮,如果都背回去,那要吃多长时间?灾荒几时才能过去?食堂能不能解散?但他更多的是计划着现实问题:半夜里路上会不会有挡粮人?万一有人挡,怎 么搭话?怎么对付?

正好,这夜很黑,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是悄悄走路的大好时机。

吉银祿告别了老汉,领着儿子一步一摸地出了石门村。他们沿着山梁绕到石门关上的古庙前。

突然,庙内窜出几个人来,两对手电光胡闪,气势汹汹地大喊:“干什么的?”

吉银祿知道事情不好了,急忙弯下腰把儿子吉春往山坡下一推,吉春连背的一粮袋,爬滚到沟凹中躲藏了起来。他背着二斗粮急忙往村折。

手电光直射到吉银祿的背上,挡粮的人便追赶上来。

“站住!再跑就开枪啦!”

吉银祿心想,在新社会,是不会开枪的。他没有停,继续往村子方向急走。快到村边时,他被追赶的人抓住了。

一个年轻民兵用枪托在吉银祿大腿上蹲了两下:“叫你站住,为什么还跑?”

另一民兵问:“ 你背的什么东西?”

“换的一点粮食。”吉银祿如实地回答。

“粮食不准过境,这是我们县委的决定。你把粮放下,没收!”

吉银祿一听有决定,不必去求情,便把口袋放在地上,自己往村子里走去。

挡粮的一帮人,抬着半袋“胜利品”,说说笑笑地也进了石门村。

吉银祿其实并未进村子,只是在村边的黑暗处避了一下,趁挡粮队进村的机会,火速反向石门关。由于心急天黑,他摔了两跤,差点滚到沟里去。

他爬到古庙附近,用石块朝对面沟里扔去。这是暗号,吉春一听石块响,便知道没事了,就手提着粮袋,爬上山坡。

父子相见后,吉银祿关心地问:“摔伤了没有?”

“腿擦破了一点皮,大,你的粮呢?”

“被他们抢走了!”

“新社会那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找他们讲理去!”

“讲理?世上就没有理,有权就有理啊!况且这儿人地两生,咱弄不过地头蛇。”吉银祿边说 边从儿子手里抓过粮袋,背在自己背上,“走!快走!下了石门关,就是另一地界,就不怕挡粮了。”

走下石门关,吉春怒火满胸间!他边走边想,度日真难啊!有朝一日得志,非把这伙“土匪 ”枪毙不可!

啊!黄河!奔腾的黄河!你是中华儿女的母亲,你应把受苦受难的儿女来可怜啊!

睡梦中,吉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背着一个书包,两只脚踩着一块白云,飘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就是爷爷讲的那个“天堂”。天堂很大很大,周围有四座大山环抱,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柏。天堂的中央,高耸着一座险峻拔秀的高山。山顶上有一幢“梅苑”, 风一刮,梅苑顶子摇摇晃晃,来回划着蓝天的顶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梅苑的四边墙下,盛开着红的、白的、黄的、紫的鲜花。鲜花丛中,每隔两丈远长着一棵桃树。那桃树上挂满了水红色的仙桃,这就是爷爷常讲的那王母娘娘的蟠桃了。可能是蟠桃太贵重了,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怕被人盗去,因而西边、北边、南边通往山下的道路都用铁丝网封锁住,只留了东边一条路上、下山。

吉春爬在梅苑的窗口上,观赏着天堂内美丽如画的风景:那东边是弯月形的似明镜一般的湖泊,湖心矗立着一座孤岛,大雾缠绕在岛的上空。湖泊的西边,紧靠着金碧辉煌的金殿,好象故宫模样。金殿的西边,是一些商场、影剧院、银行…… 那东北角,西原村一般高的烟筒,冒着灰色的青烟,被西北风一刮,似条条灰带子向东南舞去。那南面,是广阔的田园, 一畦一畦的麦苗、稻苗,迎风摆头,象大海的波涛在翻滚。两条大渠横贯东西,似两锭细长的金银嵌在绿毡上。

吉春看得入迷了,陶醉了!他看得久了,眼涩了,口也干了。

他踮着脚尖,悄悄地溜出梅苑,去偷一个水灵灵的大仙桃尝尝。还没有走近桃树,突听“ 呜!”的一声吼叫,一只红额猛虎扑将过来。

“啊呀妈!”吉春惊叫了一声,拔腿往山下跑去。

“一格、两格、三格……”吉春象跳舞似的默数着山路的石阶,直往下蹦,一直数到一千九百六十一格的时候,腿蹲得死痛。他刚想坐下来歇一会儿,猛虎已扑到跟前,张着血盆大口,爪子快要勾着吉春的头发。

“啊呀妈!”吉春又叫了一声,浑身直冒冷汗,头发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他鼓足了吃奶的劲,往石阶旁的陷井跳下去……

吉春的母亲听到儿子第一次叫“啊呀妈”的时候,是在睡眠的朦胧中,很模糊。当她第二次听到儿子叫“啊呀妈”的时候,被惊醒了。她用胳膊碰了碰疲劳的丈夫,痛爱地说:“春病了吧?!”

“不是,背粮背乏了。”吉银祿翻了个身,毫不介意地说了声,便呼呼又睡着了。天不亮,吉银禄的妻子马金霄下了炕,不声不响地去伙房做饭。

做什么饭呢?这“低标准”的日子,把人饿扎了!这年头,整天在“食堂”内喝三顿照人影儿的玉米面稀汤,把人喝得乏乏的,连走路都不想走,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甚至妇女不 来月经了,巷内不见吃奶的小娃跑了。

据说,“食堂”是公社的“心脏”。办得再瞎,不能解散,难道谁愿意落个挖心脏的罪名呢 ?食堂不能解散,户户不准冒烟!小锅饭吃不成,一发现就被砸锅!尽管戒律很严,但“吃 饭是第一件大事”,不少社员还是悄悄地从黄河滩内挖回马蔺根,晒干捣烂,罗成细面,打稠汤或蒸馍吃,真甜哪!在家里做这种吃的,白天根本不行,得等到晚上人睡定以后,至天灰灰亮以前。总之,冒烟看不见没事。

马金霄在伙房内,手脚麻利地先生着炉子,往小铁锅舀上水,搭在炉子上。然后,她从瓷瓮底下抱出铁瓯子,取出铁锤,将昨晚上丈夫和孩子从深山背回来的玉米包子解开,用双手掬了一掬,放在铁瓯子内,用铁锤捣了起来。

“嗵!嗵!嗵!……”的响声不断,但这是一种沉闷的声音,她不怕。她怕的是一种铁锤和铁瓯子的撞击声。“当!当!”之声是会划破夜空,传得很远,甚至会传到队长大人的耳朵 里,白天就会被责问的。

她连捣了三瓯子,都倒到小铁锅内煮熟。热气从锅盖一圈的缝内冒上来,香味直钻进她的鼻子。她悄悄地自语:“一两年没闻过这种香味了!”

马金霄迅速地将锅提到锅台上,急忙用铁戳把烧红的炭块捅掉,火便熄灭了。她拔了四双筷子 ,把锅提上,进正屋去。

“春儿,快起来吃饭。”马金霄激动地叫丈夫和大儿子。

“彦儿,快起来吃饭,玉米粽粽糊糊真香!”她又叫二儿子,“吃了赶紧上学去。”

二儿子吉彦一听妈喊,第一个爬起来,用手揉了一下双眼,坐到炕角要吃。

“叫你大和你哥一块吃。”马金霄给二儿子说。

彦儿尖声地叫开了:“大!大!快吃饭。哥!哥!快吃饭。”

吉银祿起来了。吉春还睡得和死人一样。彦儿叫不应哥哥,便把小手塞进吉春的被窝里拉,突然惊叫起来:“妈,我哥尿床了,摸了一手尿!不嫌羞!”

吉春这才听见叫声,想起来,起不来。胳膊腿腰痛得钻心,浑身象散了架似的不由自主。他连声叫喊:“腿坏了!腿坏了!”

马金霄心痛地上了炕,揭掉了被子,被子被脚捅了个大窟窿,褥子也尿湿了。“叫妈看,我娃腿怎么了?啊呀!腿肿得象汽车内胎。”

“跑了几百里山路,一个刚出学门的娃,能不腿肿吗?!锻炼锻炼有好处,知道世事难嘛! ”吉银祿与二儿子彦儿早吃开玉米粽粽饭了,边吃边不在乎地说。

马金霄顶了丈夫一句:“你过去腿也肿痛过,这是饥饿把人逼的!”

吉银祿边吃边发牢骚:“现在的饥饿纯粹是前几年把粮食糟蹋扎了!大炼钢铁,鸡犬不宁,庄稼那么好,没人收,眼看着烂在地里。后来,吃饭不要钱,不限量,有的人拿馍擦尻子。国库家仓挖空了,一遇天灾,不饿才怪呢!”

一锅粥把一家人吸引到它的周围。

吃饱了肚子,吉银祿闭上眼睛,半躺在竹椅上,陷入了沉思……

自古以来,“饥寒生贼盗”,这话一点不假。谁家有余粮,还去做贼偷粮吃呢?!

半夜三更,吉银祿翻来复去睡不着觉。这个老贫农心事重重,想不通,他心里老是盘算着一个问题:食堂不知怎么搞的?说是每人每天有七两粮,可是每天发三次照人汤,顶多只有四两,而从管理员出的每月收支表上看,几乎月月亏欠超吃!这中间一定有“鬼”,粮食那里去了呢?

睡不着躺着也是烦,于是,吉银祿慢慢地披衣下炕,开了套门,从巷东头向西头走去。

突然,一包东西从巷南边的食堂墙内撂过巷北边的院子,“嗵!”的一声。接着,南边拍了 三下掌,北边还了一下掌,这是暗号!

吉银祿呆站在巷中间,理智促使他没有喊出声来。他立即转身回了家。

家里,马金霄已经点灯坐在炕沿边,埋怨老伴:“你饿得虚肿,还有那力气半夜闲转!”

吉银祿苦笑了一下,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将刚才的情况对老妻说了一遍。

马金霄惊呆了,骂道:“可不说人吃不够数,原来这些老鼠偷粮,真不要脸!这一向都悄悄传说,王五与美英勾搭上了,将油饼用服子包上送她家,她已怀上了,肚子慢慢大起来。”

“你这快嘴,再不要乱说。”吉银祿边抽旱烟边叮咛老伴。

马金霄不以为然,反说:“噢,你一贯直性子直说,怎么这回不让说了?”

吉银祿磕了一下烟锅,解释道:“两性作风不宜公开。不然,会引起麻烦。”

“放你二十四条心!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他们的议论,想不到被醒来的儿子吉春听到了。

第二天饭时,食堂未敲钟,人们陆续夹着盆碗就在门口排队了。吉春夹着个洋瓷盆,排在队伍的前三名。

人们等啊等,就是不开饭。站在前边的人从大锅台向屋内张望,发现王五与美英等四个做饭的,正在内边吃油泼辣子面哩!

吉春血气方刚,气愤地说:“怎么还不开饭?你们往死的撑!”

王五从内屋端上碗,站在锅台边,阴着脸问:“谁瞎吵?你想管了,就来!”

“不要拿大帽子吓人!你当你的鬼把戏人不知道?!麻雀飞过都有影子!”吉春揭示了一下秘密。

站在吉春后边的李大爷,用肘子碰了一下吉春,暗示不要说了。

王五气呼呼地说:“谁搞鬼把戏,你说清楚!不说清楚,饭就不开了!”

排队的人们一听这话,埋怨吉春,嚷道:“不要说了,快开饭吧。”

王五坚持说:“他娃说不清,就不开饭!”

“说就说。你昨天半夜将东西怎么隔墙撂过去了?你整天在谁家里睡觉?”吉春揭开了底。

人们一下子惊奇了,有的小声议论,有的为吉春的大胆而高兴,有的捏了一把汗……

王五的脸,扑的一下红到脖子上。但他不失威,就从锅台内边跑出来,想揪吉春算账,被人们隔开了。

李美英不知是害羞,还是理亏,还是因为没指名,始终没敢露面。

王五一走,食堂没了主儿,舀饭落了空。大锅内照人汤,冒着热气,翻着浪花儿,已经闻出焦糊味。

人们仍然排着队。有的人站乏了,就坐在地上,等着,等着。

“上锅,舀!”吉春血气方刚,上前提起勺把就一个一个的给排队的社员盛起来。

“哎呀,这年月,要是多出几个公道人就好了。”

“饿的面黄肌瘦,浑身水肿,那有力扶和人家闹呀。”

“唉,今天先喝上,挨一天算一天吧。”

……

乡亲们唉声叹气的议论着离散。

第五章 一笑姻缘 面壁拉炭

1962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叫“低标准。”社员吃不饱,靠一碗“照人汤”和野菜充饥,哪里还有钱购买新衣服。

吉春的家里更穷,兄弟多,正上学花钱,由于穷,他毕业一年来没人来提亲。

一天,人称“疯子媒婆”的妇女,来到吉春的家,说有个女儿老实、能下苦、会织布,要他去相亲。

这下把吉春难住了。他看看自己,刚推了个光头,头发没长上来,穿着件蓝布学生袄,纽子都掉光了,下身是一条打补钉的黑裤子,裤腿的线缝已开;脚上的鞋子成了两头跷的“船”,大脚趾头露出来了。

疯子媒婆望了一眼吉春,见他面带窘相,便笑着说:“农家对农家,衣烂莫笑话,只要人老实可靠就行。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到邻家借一身衣服去相亲,回来脱了还给人家不就对了。”

吉春便到邻居富长家里,借了一身医生穿的制服,上衣胸袋内还别着个水笔,穿上真有点像“蒋光头”的气魄。只是邻居的鞋子太小,怎么也穿不上,只好原穿船儿鞋。

吉春跟随“疯子媒婆”去女方家相亲,落坐后,两只脚无法隐藏,人家女子害羞,低头不语,光盯着他的麻花鞋看,笑出了声。

这一笑,好了!相亲成功。

昔日,汉代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热恋私奔蜀郡后,房中空空如也,两个人面壁而坐。

如今,吉春与雷英结婚后的第二天,房中也是空空如也,两个新人面壁而坐。

记得在1962年古历腊月二十三日,吉春和雷英仅用2丈5尺布票、10块钱便结婚了。结婚时,雷英她妈给女儿陪了2条被褥、2个袱子、1个布单子、1个太平洋单子。

结婚第二天,即腊月二十四日,吉春把结婚时借的被子、衣服、穿衣镜等都给邻家归还了,新屋内空空荡荡,把雷英气得哭了。新娘不让新郎盖被子,吉春只好向母亲要了他上中学时的十二相图案补丁的小薄烂被子。

夜里,吉春哄雷英说:“不要哭,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保证让你以后过上好日子。”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当初,吉春相亲时,“疯子媒婆”为了婚事成功,就假给雷英家说吉春家老院的东西房、厅房全是他的。这话传到了吉春伯父耳朵里,以为侄儿要霸占他的房产,于是,就在吉春结婚的第三天早晨,他伯就上了东房,揭开瓦了,说“东房是分给他家的。”

雷英的二哥按照风俗到吉春家叫妹子三天回娘家的时候,雷英回去哭着对母亲说:“人家把咱彻底骗了,房子一半是人家的,被子、穿的是借的,一还都没了,就剩下个光人,没个屁屁东西!”

吉春岳母说:“好娃哩!他兄弟多,一个羊都有一片草地,你就将就地过光景吧,我看吉春是个能行人,将来会有好日子过。”

雷英听了她妈的话,下午就回婆家去了。

正月初三,吉春和雷英到岳母家拜年,拿着他妈蒸的又黑又小的“驴粉蛋”黑馍,雷英的几个哥一看都不吃。

岳母中午却蒸了美美一笼蒸菜,白菜加粉条,菜周围摆了二斤猪肉片,来招待新女婿,二妻哥陪吃。当时妻哥有疮,不敢吃肉吃蒜。吉春这新女婿不作假,一片一片光夹着吃肉,不吃菜,一篦子他几乎吃下一斤半猪肉。

龙门地区的家户,人称县北原人,因靠近龙门山,不买煤炭烧,而是到上峪口、胡岭一带的黑窑洞内去刨炭,刨够一架子车,就拉回家烧。

吉春家在西原,距离胡岭有50里路,而且都是山路,上下坡。

吉春当生产队长时,农闲时便与村民民彦等去上峪口刨炭。民彦在铜川矿干过井下活,懂一些煤窑知识,他教吉春如何爬进窑(人称“大仰”),如何用镢头敲帮,如何留腿子,总之是安全采煤。

吉春刨好一口袋煤,就使劲托出窑外,倒到架子车厢里,又进窑去刨去装去托,直到把车厢装满,用锨拍实,上边再放上一口袋炭,下坡往后移,上坡往前移,保持车辕轻重平衡可拉。

吉春年年刨炭,他的妻子雷英车车掀车。

有一年深秋初冬,刮着北风,黑土飞扬,吉春的妻子雷英“小产”刚过10天,就从西原步行20多里地,到北庄、龙门地段医院慢坡处去接吉春装煤的架子车,她一直掀回家,累得一身一身出汗。一般一天掀两回,有一天掀到第四回时,雷英碰见她妈,母亲心疼女儿:“好娃哩,你月子都没过20天哩,跑这么老远,也不裹头,你以后要得下病哩!”

吉春听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都是因为穷啊!

穷则思变。担任生产队长的吉春决心要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他带领乡亲们大干实干,向土地要高产。1965年5月,县委安书记等领导到龙门公社西原大队吉春所在的第五生产队的麦田视察时,指着金黄的麦海说:“五队的麦子长得这么好,亩产足有600斤吧!”

民政局孔局长说:“安书记,有,有,亩产600斤以上。”

安书记问生产队长吉春:“你说说,你队的麦子为什么比别的队麦子长得好?”

吉春如实汇报说:“安书记,好做不如笨肥。我们五队开了个粉房,用粉渣养了百头猪,这百头猪粪上了麦地,猪粪随热随凉,天旱也不怕,不怕麦子长不好。”

“这就是抓肥料的宝贵经验,咱县要推广这个经验!”安书记说,“小伙子,好好干。你今年多大啦!”

吉春回答:“22岁。”

安书记转身对组织部薛副部长说:“这个年轻人有培养前途,你们考察考察。”

很快,吉春的丰收经验在全县介绍,办粉房养百头猪的经验也在全县推广。

安书记走后,吉春又扩大了生产队的粉房规模,组织了“青年突击队”,他兼任队长,白天,他割麦比赛是前一二名,妻子雷英也是妇女中的一二名。晚上,他又与10多个青年拉架子车,往收过的麦田送粪,一车两堆。经过几个晚上的突击,麦子收完了,粪也送上了,便开始耕种秋田,为秋季丰收打好基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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