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藏不尽多少悲和喜——瓶儿憨(读《金瓶》说女人之五)

爱情会使人变得温柔,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智商全无却更加的温柔。从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过程看,西门庆眼中图的是美色,心里想的是钱财;李瓶儿主动约会西门庆为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女性特有的直觉。

不错,西门庆的确使李瓶儿感到了做女人的幸福,再没有人这样的“可奴之意”,为此她要报答西门庆带给她的幸福愉悦。

李瓶儿不断地送东西给西门庆,给西门庆家中的各位娘子。她知道西门庆宠潘金莲,便要为潘金莲做鞋,为的就是让西门庆高兴。

《李瓶儿画传》

在床笫之间,李瓶儿与西门庆一起把对春宫图的观感,通过实践变成感受,尽力使西门庆得到满足。

李瓶儿从不掩饰自己的感官愉悦,也不对西门庆有何隐瞒,更没有潘金莲那样的造作之态。诚如张竹坡所批评:“描写瓶儿勾情,纯以憨胜。”憨,那便是一味的发痴状啊!

笑笑生写李瓶儿心性善良一面,用的是以事明人的手法,并不是直接写出。花子虚被花家其他三兄弟告进了衙门,说他独占花家的财产。李瓶儿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尽快寻找门路,要赶紧救出花子虚。

她拿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银子的私房钱,让西门庆帮忙。西门庆说:“只有一半足矣,那用的这许多。”

可李瓶儿却说:“大官人只管收去,奴床后边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值钱珍宝好玩之物,不少都是无价之宝,一发大官人替我收去。”(第十四回)

张凤洪著《李瓶儿与西门庆》

李瓶儿的这番话,可以做出两方面的理解:

其一,李瓶儿想转移财物。想当年她从梁中书家躲过一劫,狼狈出逃就不是空手跑的。而花老太监给她的那些值钱玩意儿,那些只属于她自己所有的财物,她当然不想留与她不喜欢的任何人来分享,不论与她的关系如何。

其二,李瓶儿有了他适之心。她想借此机会,甩了花子虚,嫁给西门庆。

从情节的发展上看,似乎后一点理解比较准确,也较为普遍。所以,许多评论家也对她多有指责。

可如果从女人的一般私密心态,或称之为小女人的思维特点上分析,则恰恰是前一点比较符合人物心理的真实性。

因为,女人在把财宝交给自己心爱的人时,一如把困难交给对方一样。那既是信任对方的表示,也是考验对方的方式。况且热恋中的女人是不懂得计较得失后果的,这就是通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的指向所在。

于水绘《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李瓶儿对于西门庆是不是会吞掉她的财宝一节,压根儿就没想过。即使在西门庆自食其言,没有向她有所哪怕一点点的交代,就无限期的推迟了预定的婚期,使李瓶儿一下进入了艰难的生活中时,她对西门庆仍有着一份坚定的信任。

这一写法便已活化出李瓶儿所具有的那种“痴”与“憨”,或说豁达的心性,且颇有些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大气和见识。

而正是这种女人身上少有的豁达胸襟和大度气质,使李瓶儿后来进到西门府历经风云诡谲,醋海翻波的复杂人际关系时能站住脚跟,让她自己得益不少。

在西门庆的积极活动下,花子虚经受了一场官司的纠缠,可却没挨一下打就被放回了清河老家。按判决花子虚必须变卖田宅和老屋,将所得的银子分给他的另外三个兄弟。

连环画《暗算花子虚》

由于花家老屋与西门府是紧邻,清河县中人等都畏惧西门庆是地方一霸,无人敢买。李瓶儿便有意让西门庆买下,并自许“不久也是你的人了”(第十四回),其意是要西门庆看在他们之间有肌肤之亲的份上,尽快结束官司。

西门庆则在吴月娘的告诫下,打着吞财的算盘,借口怕花子虚疑心而不愿意出钱买花家的房子。一边是限时交款,一边是无人来买,花子虚被逼得走投无路,急火攻心,以此埋下了病根。

情急之下,花子虚请求西门庆买下,李瓶儿也在暗地叫西门庆拿她寄放的钱来买房子,不要西门庆花一分钱,这才终于了结了这场官司。

西门庆空手拿鱼,发了一笔横财,白得了花子虚家诺大的一所宅院。李瓶儿则觉得自己对花子虚尽了力,于情于理都算得上是对得起花家和花子虚了。

一场官司之后,变得一无所有的花子虚才感到钱的重要。且不说日常的开销用度,仅仅是安身必备的居所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大问题。

花子虚此时也注意到家里不见了的箱子,尽管他不清楚里边装的究竟是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他也基本知道个其中大概。同时,花子虚还更明白知道是他所经受的这类官司的开销花费,以及上下打点所用的大概价码。

卢群著《李瓶儿外传》

所以,花子虚安排下丰盛的酒席,招来当红的歌妓们,邀请西门庆前来喝酒。花子虚的真是目的有二:

一是为表感谢之意;

二是想询问西门庆打点官司所剩余银两的下落。西门庆碍于和花子虚的兄弟名分,本想把银子找补几百两给花子虚,让花子虚作为购买房产的资金。李瓶儿在得知西门庆的打算后却坚决不让西门庆这样做。

究竟李瓶儿的心态动因何在?我以为,之所以在这问题上李瓶儿会是如此的决绝态度,这不仅是因为李瓶儿不愿让花子虚用她的私房钱,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李瓶儿认为她已经为花子虚花掉了她能给他,该给他花的钱,她李瓶儿已经不再欠花家的什么钱了。

更何况买房置产齐家,这些本就是男人对家庭应尽的责任,不该是她李瓶儿的事。李瓶儿骨子里就认为,花子虚这时该尽他从未尽过的男人对家庭的责任。

花子虚后来东拼西凑,终于在狮子街买下了房子,置了一个家。可“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第十四回)在花子虚初病时,李瓶儿为他请了医生,后来“怕花钱”,就干挨着。一个月后,花子虚病死了。

为此,李瓶儿被受众视为心肠狠毒的恶妇,薄情寡义的女人,也是第二个潘金莲。

刘维之绘《李瓶儿梳妆图》

那么,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否同属毒妇一流的人物?从表面看,李瓶儿与潘金莲确在行为上确有许多共性,例如与人私通,对丈夫不忠;个人欲望至上,为情欲的满足,不惜一切手段等等。甚至在对待某些事物的态度、言行方面,她们俩都有极为相似的地方。尤其是对待西门庆的心态和行为上,她们俩的相似点更多。

但细细琢磨一下便不难发现,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大不一样的两类女人。且看为了花子虚的家产官司,李瓶儿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虽说这钱有一大部分是花老太监给的,可那也是在李瓶儿名分下的钱。而且,她在花家所付出的青春代价也不是花老太监出的钱就能作得了价的。

李瓶儿把许多的财宝给了西门庆,那不仅仅是因为她有情于西门庆,也是因为西门庆比花子虚更被李瓶儿所信任。所以,李瓶儿认为把私房钱交给西门庆后,就不会发生“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明夺了去,坑闪的奴三不归。”(第十四回)的事情发生。

连环画《金瓶三艳之李瓶儿》封面

李瓶儿对花子虚的官司花费,并不是她必须的支付费用,她可以不花这钱。可要是那样做,花子虚就必然要被打,还不一定能出狱。既然李瓶儿已经拿出自己的钱,帮助花子虚了结了官司,让花子虚一下都没被打就出了大牢,那么李瓶儿就没有再出买房子钱的道理。因此,李瓶儿当然是袖手旁观,不愿意再出钱的。

在这种心态之下,李瓶儿势必要阻止西门庆,不愿意他把打官司结余下的费用退还给花子虚,此其一也。

再看,当花子虚生了病,李瓶儿立刻为花子虚请来了太医进行了诊治。可是在缺少抗生素的明朝年代,伤寒已然属于重症,形同绝症,治愈率本就不高。再加上花子虚因长期在妓院里泡,身体状态是可想而知的。尽管治疗这种病的诊费是否昂贵?

文本里没说得很清楚明白,但既请的是“大街坊胡太医”,那就算是冒名的太医,想必那费用也一定不会太便宜的。以李瓶儿的心性推测,如果看病的费用很是低廉的话,李瓶儿也不至于“怕花钱”的。

故而,可以通过分析得知,以往评说李瓶儿不愿再花钱给花子虚看病,就是希望花子虚死,好嫁给西门庆的看法虽然很普遍,但不一定是正确。

究其原因,花子虚即便活着时并没有对李瓶儿与西门庆之间的偷情产生过什么明显的阻碍,花子虚也实际上从未对李瓶儿的生活有所关心。所以花子虚终究是病死的,而李瓶儿也并没杀人。仅此一端,潘金莲与李瓶儿二人在人格心性上有着天壤之别。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仍是西门庆的情人。一年后的某一天夜里,西门庆与李瓶儿谈起了迎娶之事,还决定了嫁娶的日子。这一夜他们快活之极,这一夜李瓶儿倍感幸福,因为她就要成为西门庆名正言顺的女人了,这使李瓶儿觉得激动不已。

就李瓶儿而言,她只想做西门庆的女人,只要能实现这一愿望,她可以不计较自己的名分排位,更少于考虑过西门府里的女人们将会如何对待她的问题。

当想到即将可以嫁给西门庆时,李瓶儿不禁声泪俱下的对西门庆说道:“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第十六回)真可谓痴情至极。

胡素冰剧本《李瓶儿》手稿

李瓶儿愿以一生为代价,只要能让她成为西门庆的女人。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美梦总会被打破,好事也总是要多磨。

李瓶儿与西门庆的这次幸福约会尚未尽兴,西门庆就被家里的贴身小厮玳安给急急忙忙叫走了。李瓶儿只听到说是西门庆家里有急事,但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有谁能想得到西门庆这一走,就大半年的时间都再没有露过面。当李瓶儿心急如焚派人寻找时,只见西门府的大门紧闭,更不见西门庆的一丝人影。

李瓶儿为嫁西门庆,整日里忙碌着妆奁,掰着手指,计算着那长得令人无奈的半年时光。她等啊等,盼啊盼,真是为佳期把手指数遍。

可是,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眼看着佳期已过,西门庆却依然坚不露面,西门府也仍旧是毫无动静。李瓶儿曾多少次设想过双宿双飞的美妙,就算西门庆不在她的身边,她也时时都能感到西门庆曾经给她带来的身心愉悦。

她等,等得心力交瘁;她盼,盼得望眼欲穿。可西门庆仍然是“音信全无”。

程派仿旧新戏《李瓶儿》

不知所措的李瓶儿满心的忧伤,深感失落和茫然。她日思夜想,寻其就里,对于西门庆为啥突然地不知所踪,李瓶儿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她忧思郁结,在心中便自然生出种种的幻觉。

且看笑笑生对她此时的一段描绘:“每日菜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第十七回)

自此,李瓶儿夜夜有梦,只有在梦中才能见西门庆。所谓相思成疾,她“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命在旦夕。

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西门庆有个女儿,名叫西门大姐。早早就嫁给当时京城里的官宦陈家为媳。而陈家与朝廷重臣杨戬有连襟之亲,这也是西门庆能在清河县胆大妄为的“气势”所在。

陈东有编著《金瓶梅人物榜》之潘金莲与李瓶儿

杨戬因兵败边塞被弹劾,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抓进大牢,并下旨“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第十七回)

这一来,凡与杨戬沾亲带故的人都吓得心惊胆战。陈家连夜叫儿子陈经济带着西门大姐和细软,一口气狂奔回清河县的娘家避难。当西门庆得知此事,“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

要知道收留女儿和女婿陈经济一事,一旦被官家查出就是窝藏钦犯,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西门庆怎不魂飞天外?此时的西门庆已顾不得与李瓶儿的儿女情长了。他忙着派人上京打探消息,想方设法走门路,讨人情,以防祸及自身。

西门庆只生怕走漏了风声,自然是整日里大门紧闭,足不出户,喘气都只有半分。关于娶李瓶儿进门的事,早就随着惊魂,一路飞到了九霄云外。

可怜李瓶儿相思成疾,奄奄一息。她的奶娘冯妈妈为李瓶儿请来了太医蒋竹山,这位太医虽年轻,对六欲七情之病的诊治倒十分在行,也懂得歧黄之术。

李瓶儿服下这位蒋太医的几副药之后,身体竟渐渐好了起来,精神和容颜都有了恢复,蒋竹山也由此赢得了李瓶儿对他的的好感。

《李瓶儿梦诉幽情》

为了表示感谢之意,李瓶儿设宴款待蒋竹山,这时才得知西门庆家的事体大了,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了结的。如此一来,只身无归的李瓶儿必要思忖自己将来该怎么办呢?李瓶儿对自己的后半生不能不做出安排。

李瓶儿此时倒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过去也太过孟浪了些。当想到自己今后的生计时,李瓶儿对“自己的许多东西都丢在他家”(第十七回)觉得有些后悔。为今之计,无依无靠的李瓶儿只有另谋打算,寻一个可以主家的可靠之人。

李瓶儿这么一转念,蒋竹山便是当然的首选。这位颇有些医道的太医,与李瓶儿年纪相当,长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语言活动,一团谦恭”。有了这样的想法,李瓶儿就感到“奴明日若嫁的恁样个人也罢了”。

对李瓶儿的青眼相看,蒋竹山正是求之不得:“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蒋、李二人很快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了。

按常理,感情刚受挫折的李瓶儿对婚嫁之事理应谨慎小心些,可此时的李瓶儿考虑的是如何撑起一个家。这个十分现实的生活问题,促使李瓶儿不能犹豫,也不容她过多或从容地考虑情感问题,她只能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择偶。

李瓶儿选择嫁给蒋竹山,其中也包含有她对蒋竹山给予救命之恩的感激心理。可是,李瓶儿没搞不明白这一点,在男女情爱上,感激之情并不等于就是情爱,更不可能代替爱情。

而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不可能有和谐,也不会产生所谓的日久生情。这门急促的婚姻才开始,李瓶儿很快就感到——她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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