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略有点小聪明，伶牙俐齿，再加上长辈偏疼，兄姊让着，凡事都占尽上风。故此，在她巴掌大的世界里，没有谦逊与宽忍这些词。
今天很多人一起出去玩，爸爸的同事宋叔叔钓了半天鱼，空手而归，她促狭地管人家叫“宋输输”。我嗔她不许胡说，让她去给老宋道歉：“一个小丫头，动不动就小觑人，坐井观天的小毛贼！”她不以为意地打着哈哈：“只是开玩笑嘛，宋叔叔也不会跟我一个小孩子计较。”说着，笑嘻嘻地踩着滑板溜走了。真反了她了。我沉着脸去找丈夫，他正坐在湖畔，听远处亭子里的人唱戏。听完事情始末，他宽慰我道：“这孩子仗着聪明，学习上略微开了点窍，没吃过什么苦头，做人方面就懵懂，甘蔗没有两头甜，慢慢开导罢。”我叹气，这些年来，我没少教她待人要多些敦厚，少些伶俐尖刻，说到最后，往往是我横眉立目，她也没听进多少，仍然只生尖刺，不长红花。我不满地怪丈夫，都是他太和气了，一点都镇不住孩子。他笑了，说：“花儿不是靠雷霆狂风才变红的。倘若咱们呵斥她，震慑她，强压着她，让她口头服个软没问题，但这并不能开她心智，让她成长。”我不服气：“那也不能由着她，瞧她小小年纪，牙尖嘴利的狂妄样子。”丈夫含笑拍拍我肩，示意我别急。然后诚恳地上前对老宋说：“老宋，小孩儿家口无遮拦，你大人大量。”老宋幽默抱拳：“好说好说，改天你见到我家那个顽皮小儿，才需要肚里撑船。”两位父亲惺惺相惜，谈起教子的家长里短。正说话间，女儿流着泪跑过来，嚷嚷说眼睛里进了柳絮，疼得很。丈夫洗干净手，俯下身，替她翻开眼皮，迅速取出异物。女儿欢天喜地，丈夫趁机在耳边温言教导她：“傲是个性，谦是礼数，别人不跟你计较，是因为人家心地柔软胸襟开阔，你不要往好人眼里揉沙子。”女儿吐吐舌头，慢慢蹭过去给宋叔叔鞠躬道了个歉。我看着丈夫，叹口气，还是笑了。我特别容易焦虑，遇事性急，孩子高烧时，我先睡不着觉；孩子任性时，我自己先气个倒仰。而她爸爸啊，就像定海神针，让我们这三口之家波澜不惊。他开口，女儿总能心平气和接受教训；有他在，急脾气的我，不会叉起腰骂人；有他在，海会变蓝，凤凰花会变红。
转眼到了八月，新生开始报到。外婆亲自来告诫我家的小妮子：“到了新学校，不可以笑同学学东西慢，不可以再揶揄别人勤奋还没得高分……”女儿乖巧地点头：“知道知道，那样就没朋友了。”哪知女儿这只小青蛙，跳出了自己美滋滋的小井，见识到了重点高中的广阔天空，由兴奋、震惊到沮丧，只用了半个学期。起先，她回家都兴致勃勃播报：“我后排那个扎马尾的女生，踢足球时简直无人能挡。”“今天课间休息，两个男生吵得惊天动地，班长口才真好，三言两语就让他们休战……”女儿的表现欲被激发，也想出出风头，报名参加了学校好几项比赛，又不愿花时间准备，大人提醒也一笑置之。结果呢：演讲比赛失利，她有点难受，少吃了半碗饭。乒乓球比赛败北，令她有点怀疑自我。月考之后，她迷茫、慌张、焦虑，终于明白自己没那么聪明。到底是个要强的孩子，她开始用功，朝也学，暮也学。期末考试后，她变得异常沉默，爸爸逗她半天，她未开口先叹气，认定自己运气太差，说自己水逆，理直气壮地要买颗转运水晶石。我又笑又气，几次想打破她的自欺欺人，丈夫都拦住了我。最后，他居然真的下单买了那颗石头，唉，慈父多败儿。看着订单，女儿笑了一下，忽而就哭了，她哽咽着说：“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胡说八道。对不起，其实，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勤奋也没得高分……”
我怔住了，这孩子好像忽然长大了，我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如往常一般瞪起眼睛骂人。爸爸将手放在女儿肩上，静静说：“你已经让我们刮目相看了，能知道自己不行，静下心来埋头做事，就算没有取得好成绩，也值得尊敬。”女儿懊恼地掩住脸：“可是，从前我总嘲笑这样的人，嘲笑专心钓鱼却什么也没钓着的宋叔叔，我像个狂妄的刺猬，动不动就扎人。”爸爸温柔地说：“别难过，你正在长大，正在慢慢褪去尖刺。”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女儿与我们约定，以后要尽力做一个温厚的人。学习也要继续努力，如果不能一帆风顺，那就百折不挠。我们三人笑成一团，夜空的浮云，像是从敦煌壁画里飘出来的：安详，慈和，是天地间温柔的契约。
日子淙淙流淌，女儿长高很多，人也渐渐平和。在学校里，她交到了很多朋友，一起讨论难题，一起打篮球，一起去福利院做义工。她尽量平和地与我们分享新发现：“福利院有些老人爱讲话，一件事反反复复讲几十遍……”爸爸回答：“老人大脑组织衰退，影响到语言系统。”她恍然大悟：“哦。”很快到了中秋，亲友相聚时，女儿谦让有礼，堂姐惊叹道：“呀，小刺猬长成淑女了。”堂哥笑道：“可不是，去年春节，我就吃口红烧肉，小妹对我的体重好一番毒舌。”堂姐笑得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女儿红了脸，真诚致歉，兄弟姐妹们欢欢喜喜，又笑闹起来。我静静看着，有些感慨，回头看向丈夫，他刚好也在对我笑。本来，我们打算趁着假日全家出游，因丈夫临时接到加班通知，我只得与女儿坐着火车出发了。女儿是上铺，下铺是一位老奶奶，耳朵背，还有点气喘，带着个小孙儿和大大小小的行李，女儿一样一样帮她摆在架子上。过一会，奶奶拍一拍上铺，高声叫道：“囡囡呀，替我递一下红包袱，我要拿件罩衫。”再隔一会，她又拍床，大叫：“囡囡呀，我要那个紫花包袱，我孙子要吃云片糕。”……女儿非常耐心，一遍遍地拿上递下。老人下车时，女儿帮她把所有行李搬下车去。火车要开了，老人牵着孙子，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喊：“囡囡呀，我有十来年没有坐火车了，一上来就遇见这么好的你。”女儿大声回应：“奶奶，你也很好，希望我们下次还能遇见。”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手机跳出丈夫的新消息：嗨，你们好吗？我回复道：爸爸的花儿红了。
作者：风停以后
来源：《品读》2020年第11期
原标题：《爸爸的花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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