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人物系列(二)缝衣服的小傅
茧庐织字
一伙像蚕一样的人,用心编织蚕丝一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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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尘,本名宋亚萍,上饶县人。喜阅读,写作。出版有个人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
底层人物
文/零落成尘
某幢楼房的过道里,如果你抬起头,在侧面的墙上你会看到一个红底的广告箱,上面写着四个白色的字:小傅缝衣,一个箭头指明方向。对,就是那儿,那个缝衣女子就是小傅。缝衣摊占地大约两平方米,一架缝纫机,一个陈旧的柜子,柜面兼做熨衣板。靠着缝纫机的一边,小傅用木板拼了一面墙,勉强挡风遮雨,在这处过道里,缝衣摊算是见缝插针存活了。它实在不占地儿,也实在方便了大众,所以人群允许它的存在。要是有一天,你正好拿了件衣服往那儿跑,跑到那儿了,角落却空空落落,你的心里也会空荡荡的。缝衣摊存在了,就像某种植物一样扎下了根,迅速地构成真实场景中再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最早,我给她改条裤子。我说:“裤腰大了,帮我收掉一寸五。” 小傅看一眼我,说:“你穿上让我看下再说。”“不用了,我在家试过的,也量好了,你帮我改好就行。”“不,你还是试穿一下吧。” 她慢条斯理地对我说。说实话,我没见过像她这么固执的人。我顺从了她,穿上裤子。她先是在裤腰的后面捏住,再在两侧分别捏住后,然后她问:“哪样捏住更舒服。”我说:“两侧。”“对了,” 她松开手,“所以,我一定要你试穿下,不同裤子的改法是不一样的。”我们的目光正好对视。她长相一般,但她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神明亮,目光集中。看得出,这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套。
也去过别的摊位改衣物,通常都是我怎么说别人就怎么做了,但言听计从有时并不是行之有效的处事方法。小傅,总是先让你说出自己的建议,她凭她的经验详细告诉你衣物修改的原因,顾客也心知肚明,改好的衣物恰到好处地熨帖就是必然的了。
不止我一个人被她打动,“小傅缝衣”的生意越来越好。路过她的摊位,她终日埋在小山包一样的布料里抬不起头。
过道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夏天还好一些,穿堂风让她稍稍感受到老天的一丝眷顾垂怜。冬天的穿堂风则刻薄凶狠,风一阵阵咆哮,像要把她的摊位掀翻。躲在薄薄的木板墙后,小傅辛辛苦苦埋头劳作。
小傅已有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冬天里看不出小傅的身形,初夏,却发现她又快临产了。“你不是有孩子了吗,怎么还生啊?”我纳闷地问。“我一定要给我老公生个儿子,他是独子呢,不生个儿子,我都对不起他。”我笑起来:“可是生儿子也是双方的事啊。”“我知道,所以我只有继续生,但这个孩子,照了B 超,说还是女儿,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打掉了。”我朝她咋舌:“你真能折腾啊。”
小傅的爱人在某个工地上做着小工程,据说身体也不太好。小傅有这门手艺,帮着做做也能撑起半边天来。见过小傅的爱人,微胖的模样,戴着安全帽,骑着摩托去工地赶班。
预产期临近的几天,摊位上没有了小傅的身影。一个月后,小傅却面黄肌瘦出现在缝衣摊上。“哇,你这个月子怎么坐的啊,根本没胖啊,你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啊?”隔了一个多月没见,我有很多话要问她。
可是,小傅是那么的憔悴那么的虚弱,说话都有气没力:“是个儿子。”“那不正好啊,你要开心死了!”我在一边替她高兴。
“我是开心死,可我也要难过死。”“什么意思啊?”“哎,我的大女儿八岁了,一直跟着婆婆在乡下住,暑天里一直自己玩,没想到就掉在门后一条浅浅的水沟里淹死了,她头一天走,我肚里的儿子第二天就来了,这都是命啊,照B 超没有一次说是儿子的。” 那么惊天动地的情节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我听得目瞪口呆。
半年过后,一次去改衣服,却看见那个千辛万苦才如愿而至的金贵小子却被小傅绑在一个座椅上,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正哭得稀里哗啦。“你怎么也不好好带着他啊,就不能放一段时间手里的活儿,好好带儿子啊。”我责备她。小傅飞针走线,忙得不可开交:“你说得对,可是摊位老是歇一阵停一阵就没生意了。” 她的话也对。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这个金贵的儿子并没享受到多少金贵的待遇,他母亲把他绑在凳子上或者随意就在地下铺块布料让他自己坐着玩耍,玩累了哭累了,小家伙头一歪就睡着了。
这时,小傅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注视着我,眼神特别:“这个儿子我还没有取名字呢!”“为什么不取呢?”我不解。“上个星期,我和我老公抱着他去算了命,我以前也从不信命的,但我女儿一出事,这个儿子半岁了,我们连名字都不敢取。跑到算命先生那儿,他一看生辰八字,就问我这个八字有没有错,如果是对的,那这个孩子是要先破气再出世的。先破气就是上头得有个孩子要先走掉,他再出生,一听到这儿,我和我老公当时都呆了傻了也信了。他说这个孩子带文气,我们的福气罩不住他,他要活过七周岁以后才是我们的孩子,这之前得给他找个有福气的人当干妈。就是在干妈家住上三天就行了,也不会太麻烦,以后要叫干妈他们爹妈,只能叫我们叔叔婶婶。可是,我上哪儿给他找合适的干妈呢?人家也嫌麻烦!”小傅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停止了忙碌,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充满期望地看着,那么冰雪聪明的小傅。
我听出了她的意思,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算命先生说也可以拜七仙女做干娘的!”小傅又加了一句,像宽我的心。“那最好了,你赶紧去拜吧,算命这种事就是这样的,不知道反而糊涂过,一旦知道就一定得照做才行。”我逃跑一样远离了。
我不知道小傅到底有没有替她儿子拜七仙女作了干娘,可她的这个儿子好像真是蛮多事的,偶尔看到他,不是病中就是即将生病的样子,脸虽然白白胖胖的,却是那种没有质感的虚胖,也没有红晕,而且这小子很晚才开腔说话。乡下的婆婆有空了就会上来帮她一把,可是她婆婆看着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敷衍地帮上一阵,其余时间,金贵小子继续被小傅抛在一边不加理会。时常围着小家伙转的只有小傅的七岁女儿,小姑娘才是陪伴弟弟时间最多的那个人。
姐姐和弟弟如影随形,一起玩耍一起疯闹。姐姐把弟弟头朝下扛在肩上,姐姐跑得飞快,旁人看得提心吊胆。弟弟开心地流着口水,嘻嘻笑着,脑袋一直跟着姐姐的身影转动。缝衣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线头啊,破布啊,拿盒子做个拉车啊,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弟弟身上时常会有一些青紫肿痕,那肯定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又磕着了碰着了,不要紧,过几天就消印了。一转眼,小家伙就能跟在姐姐后头一起疯一起乐了。
那天路过,一位老人家正冲着小傅摊位叫嚷。小傅放下手中的衣服,拿起一根干竹枝,二话不说,对着走回来的胖儿子一下一下猛抽起来。我大惊失色:“你在干吗啊,用这个抽人是最痛的。”“就是要让他痛,他才不会再跑到人家厨房去乱开煤气玩。” 小傅狠着心说。胖儿子流着眼泪,手臂上立刻起了一条条红色肿印。“你看,你打得太狠了!”我忍不住怨她。
小傅没朝那些红印看,眼里却有泪花滚动。“你怎么不干脆休摊啊,一心一意带孩子,钱是挣不完的。”我朝她发问。“不行,我闲不下来的,我是身心都闲不住的人,劳碌命。”这是小傅给自己的总结。
某页纸上留下这样的字迹:“同一天,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悲哀都同时降临了。”那是三年前,当小傅的女儿突然走掉而又同时收获儿子时,小傅在日记里吐露的心声。小傅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她饿了三天哭了三天,人慢慢地活回来。
就在某个拐角处,某个补衣摊、修鞋铺或者擦鞋摊,一些人坐在那儿,他们仔细端量着手里的活,努力要做到最好。看起来,他们是那么微不足道,也许他们正在经历生活中惊天动地的大变故。他们坚守着,活着。
小傅,正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