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五八）“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

（一）

读过《史记 项羽本纪》的人，对于下面这段文字，一定印象很深：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项羽与刘邦的这段对话，很能表现二人的特点。项王力能扛鼎，膂力过人，做事冲动而不能忍；这应与他贵族出生有关，与他个人有智有勇有谋有关。刘邦平民，几乎是地痞出生，勇距项羽远甚，智也短谋也拙，然能忍，能容人，会借力，所以终有天下。如此处，项羽说的“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明显在勇与力上轻视刘邦，刘邦在项羽眼前不值一提；但刘邦能忍，会耍无赖，不斗气，所以，处于劣势且受讥刺的时候，他还能“笑”，且明言“斗智”而不“斗力”。一自负莽夫，一狡猾无赖，在此一对一答中表现殆尽。

（二）

项羽此处说的“挑战”，即古人所说的“挑身独战”，也称“斗将”，即两“将”相“斗”，也即章回小说中常讲到的两马相交、厮杀若干“回合”，如《三国演义》中关羽温酒斩华雄，便是“斗将”。

古书中最早记载“斗将”的文字是《谷梁传》僖公元年：“公子友谓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说，士卒何罪！屏去左右而相搏。’”

《隋书·史万岁传》也有记载，如窦荣定对突厥曰：“士卒何罪过，令杀之？但当遣一壮士决胜负耳！”

（三）

项羽“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说得很冠冕堂皇，似乎真为天下百姓，真同情天下百姓，实则只是欲诱刘邦出战，早结果刘邦军团，早结束战争，为的还是自己。这大概就是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分析中国人所说的“阴与阳”，“面子”与“里子”的区别，也即后世说的“师出有名”，要有个“名”；至于“名实”符不符，则另当别论。

因而，项羽学公子友的“士卒何罪”，说“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窦荣定又学他们的说法言“士卒何罪过”，皆“阳”也，“面子”也。

（四）

中国人有“挑战”一说，有所谓“阴阳”，有所谓“面子”“里子”，其实西方人也有。

西方中世纪，两国交战，他们的将领或君王也常常出来“挑战”“斗将”(single combat)，以此来判胜负，并且也常常说“宁亡一人，毋覆全师”“免兆民流血丧生”(Better for one to fall than the whole army）。

所行所言与中国古代一致，既要“面子”，更要“里子”，“阴”与“阳”兼而有之。

（五）

将帅如此，兵士百姓并不是傻子，他们自然知道上面人的“阴”与“阳”，于是他们自有说词。

士兵们私下里常说：“吾曹蚩蚩，舍生冒锋镝，真何苦来？在上者欲一尊独霸，则亦当匹马单枪自决输赢。”果真君王能说到做到，那倒真是好。

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民间有一谚语曰：“捉德国之君王将帅及英国之宰执，各置一战壕中，使双方对掷炸弹，则三分钟内两国必议和。”

当今时代，英美军士中也常说：“当置交战两国之元首于疆场上，由其自决雌雄。”（put them [the Heads of states]in a field and let them fight it out!）

百姓不是傻子，百姓知其“里子”。

（《史记会注考证 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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