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赶场
我家在距离南部县定水镇二十多里的小山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去赶场。对于孩子来说,赶场好比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嘉年华”,大人只要说一声“明天带你去赶场”,娃娃们立马就会变得特别乖巧,生怕表现不好,被“吊销”了去看热闹的“资格”。
赶场当天,母亲一大早把我和四姐叫起来,吃完热气腾腾的早饭,再给我们兜里揣上几个煮熟了的红苕,作为路上充饥的干粮。早饭是我们平常吃的红苕酸菜稀饭,因为受着赶场的诱惑,觉得今天的滋味特别好。迫不及待地吃完饭,只待有人在村口一喊“走哦”,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跟着大叔大伯们上路了。
天色已亮,但日头还未高高地升上树梢,山谷依旧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气。沿途间或坐落着几间草屋瓦房,精壮的汉子,气沉丹田胸口起伏,两手围成喇叭状合在嘴上,老远就中气十足地吆喝:“赶场啰!”他们激越的声音,如同裂帛一般撕开了乳白晨雾的口子,甜甜的晨间气息从里面流淌出来,皱着鼻子一吸,天地间都是草木清新的味道。
那些原本没有赶场想法的人,受了“大队伍”的相邀,换双好走路的鞋,门一锁,满脸是笑地应一声“来啰”,也就加入到赶场的洪流中。就这样,邀了一家又一家,喊了一户又一户,几十里山路走下来,便是男女老幼、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伙儿爬过山梁,翻上峰岭,跨越沟涧溪流,穿过机耕道,脚步声如同鼓点敲击一般。男人们一边走一边谈着国家大事,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牵手挽膊,亲亲热热说着私房话。小孩子们像一堆小麻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个不停,不时挨家里大人一声呵斥,自然有宽厚的老人软语解围:“算了算了,赶场娃儿高兴嘛,也就跳颤些。”
赶场的队伍,嬉闹着,逗趣着,说不完的话题,摆不完的龙门阵。长长的路途,就在这叽叽喳喳说说笑笑中,不知不觉走完了长长的几十里山路。
到了定水场上,大家一下子四散开来,分头各忙各的。在我们小孩子看来,乡场真是神奇的地方,就像一盘很大很松的沙,无论多少“水滴”融进去,瞬刻都能包容收纳。这是我童年所见过的最新奇有趣的处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新奇玩意,一到了乡场,我就感觉自己眼睛不够看,耳朵不够听。大人们到底比娃娃稳重,特别是那些肩负“有买有卖”任务的乡亲,他们会不动声色地去转上半圈,了解行情,心中有数,这才选个“风水宝地”,开始自己的买卖。
卖山货土特产的,将夹背或背篼往街边随意一靠,扯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将货品往上面码好,这才满意地喘口气。他们坐在街沿上,眯起眼睛,美美地抽一口旱烟,一边歇歇走乏的腿脚,一边用眼神寻摸买主。山里人,拥有清亮开阔的嗓子,但他们是很少开口叫卖,骨子里有种近乎纯朴的羞涩。他们并不是美学大师,但那些鲜灵灵的蔬菜或者晒得筋骨嶙峋的干豇豆,整整齐齐地码在塑料布上,也如同一幅图画般生动自然。
沉默的卖家,反而能以最快速度卖掉手里的山货。会看门道的买主,瞅一瞅卖家的衣着举止,便能认出对方到底是山里人还是二道贩子,对方身上的醇厚底色与所售山货的正宗新鲜,彼此关联,自成一体。精明买主,铆定了货品便不会轻易挪脚,但讨价还价的程序还是必须的——谁都想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更优质的货品,追求“物美价廉”简直成了人们颠簸不破的生活哲学。在这方面,山里人要比城镇的人逊色,他们如同泥土一般质朴,并不善于和别人来一场反复拉锯的讨价还价之战。
“买主才会真谈嫌”,口舌如簧的买主,一会嫌弃蔬菜上泥巴多了点,要求再让个一分五厘,一会又嫌弃红苕个头太小,削皮麻烦,价格要稍微松动一点。山里人听得耳胀头晕,索性一咬牙一偏头:“反正自己屋头的,便宜点就便宜点,卖了!”生意成交,自然皆大欢喜。
山里人卖完了货品,腰间的褡裢,多出了薄薄数张纸币,高兴地将背篼或夹背一收,痛快起身,专往那热闹处看,往商店里钻。他们赚的钱,很快又会变成日常需要的盐巴酱油、五金百货、衣服鞋袜等,这钱不但花得痛快,还能在花钱过程中一饱眼福。
集市上好看的好耍的东西那么多,山里人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一双眼睛。有江湖艺人,当当敲着小铜锣,牵一只毛茸茸小猴出场,小猴不知怎么训练得这般乖巧,会鞠躬、作揖、翻跟斗,还会戴了礼帽,正儿八经学“绅士”走路,逗得山民和过往大小观众哈哈大笑,他们一时兴起,也会掏出衣袋里的硬币,打赏给这些江湖艺人。有赶时髦销售潮流衣饰的年轻人,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手里举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喊“降价了降价了,健美裤不好看不收钱呐,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山里人好奇地凑过去,摸一摸滑爽的料子,冰凉凉的,哪里见过这种踩脚裤呢?媳妇姑娘们你推我搡地笑闹一番,心里痒痒的,却都等着对方先掏出钱包来——她们怕自己当了那个先吃螃蟹的人,太过“弄潮”,怕被乡里人笑话。
这些女娃子们,挑起服装饰物来,那叫一个精益求精,能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家店踱到那家店,反反复复地权衡比较。价钱贵贱还是其次,能不能买到最新鲜最漂亮最合心意的衣物,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但站在太过时髦的东西——比如“滑雪衫”“健美裤”“喇叭裤”面前,她们又红了脸孔,将年轻的嫂子推到最前头,希望嫂子能带个头,引领山村风尚,她们也好顺理成章地跟着嫂子一起“时髦”。山里女娃们挑选起花花绿绿的衣服来,身后总是跟着数个“参谋”,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伶俐一点的嫂子,自告奋勇充当了讲价的角色,卖家也乐得和一群脸蛋红彤彤的活泼女娃斗斗嘴,增添几分热闹。
许多来赶场的老汉,两手空空,他们并不是来卖山货的,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将这不知看过多少次的街景细细看上一遍。他们兜里揣着不多的几个钱,等赶场转累了,容自己“潇洒”一回。老汉抬脚跨进常去的茶馆,有眼色的老伙计,一句“来啦——您老人家请坐嘛”,喊得拖声吆吆,亲亲热热,喊得老汉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立时绽开了一朵菊花般的微笑。要一碗滚水冲出的盖碗茶,老汉此刻一点不像山里人,这派头,用老戏的唱词,“好比皇帝端坐金銮殿”,一边细细品味香茶,一边舒舒坦坦地歇气。如果遇到这天刚好有先生说书,不管是《隋唐》《三国》还是《七侠五义》,老汉纵然已经听了十遍八遍,依旧为此着迷,津津有味地听着评书,跟着说书先生一惊一乍地,时而“啊”一声,时而“唉”一下,手指头在桌上磕磕点点,不听到“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绝不罢休。
那些嗜酒如命的老汉,他们和上茶馆歇脚的老汉是“两条路子”,“醉翁之意只在酒”。刚到定水场上,肚里酒虫苏醒,上下翻滚,满嘴生津,对一缕酒香馋得不行。他们拥有天生最为敏锐的鼻子,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顶顶地道的酒家饭馆,打上一碗苕干或高粱酒,要一碟油酥花生米。手头阔绰的,还会再切上半斤猪头肉或者一盘凉拌猪耳朵,就着美酒,自斟自饮。酒香菜美,嘴角流油,摇头晃脑,好不悠哉。
那些随姐姐来赶场的小娃娃,他们不晓得啥叫累,姐姐们钻进商店看花布挑松紧带,他们就三五成群地,一会儿在外面呼啸而来,一会儿呼啸而去,如同街道上刮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来来回回地跑,对什么都好奇,感觉什么都新鲜。这小小的集市,他们能跑来跑去看上七八遍,待跑得气喘吁吁,才肯停在姐姐身边歇一下子。姐姐们捋一把弟弟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轻声骂一句“瓜娃儿”,立马爱怜地笑了,又给弟弟买一些一玩就破的新奇小玩意儿。
赶完场,往往是黄昏时分,太阳像个乏累的火球,在天上挂了一天,斜斜挂在树枝上,缓缓地向西山滑落。山里人这时扯开自己敞亮的大嗓门,高声招呼乡邻“走哦,转去啰”。于是,大家心满意足地带着一天的收获,不约而同来到了场上的街头聚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脸上都挂着笑,那眉眼里藏也藏不住的快乐。
依然是热热闹闹一支“大队伍”,山里人说着集市上遇到的趣事,唱着刚从商店音响“捡到”的两句歌词,彼此说着逗趣的话,打打闹闹,有时情绪太高涨,玩笑开过头,也会发生一点小纷争,刚刚还好好的两个人忽然乌眼鸡一般互怼起来。但有这么多赶场的乡邻在一旁说着、劝着,要不了一刻钟,他们又会言归于好。
乡场再热闹,大家也不再留恋了,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家里,和家人分享这一天的见闻,或者好好观摩购得的“战利品”。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以下,星星与月亮娇羞地探出了头,山里人不知疲倦,就在这星月光芒下,踏踏实实地走着,向着回家的路,向着莽莽大山,充满期待地跋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