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散文】“工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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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母亲
文/潘鸣
我下面要写的,不是狭义的“我家老妈”。是上个世纪身为人母的乡村妇人群体,是那个时代我们共同的母亲。
那年头,国家落后百姓清苦,物质极度匮乏,精神文化生活单调枯竭。而年轻夫妇的生育能力却分外强旺,乡村尤甚(不知是否与精神文化生活单调枯竭有关)。普通人家都育有四、五个孩子,加之上有双亲老人,还有圈栏里的鸡鸭猪狗,一大家子人畜吃喝拉撒的家务得有人操持打理。日子必须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来把控,这个艰巨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了年轻母亲们的身上。她们嫁入夫家身为新妇,婚礼后第二天就要早起,从此担负起“主内”的职责。
而当时她们手中可以支配的资源是那样的稀少,油盐柴米样样短缺。操持上稍不经心就会导致日子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家里的钱匣时常空空落落,要等到年底生产队劳动结算分了红才能见到几个钱(弄不好还要“倒找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般捉襟见肘的家难当啊!
日子再难也得一天天过下去。困窘的家境迫使妇人们殚精竭智,使出浑身解数,把家院当成“作坊”,把自己变为“工匠”,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生活套路上努力施展各自的聪慧与才华。
大人小孩每天奔走于乡野阡陌,那脚上的横绊布鞋,一双双全出自母亲的巧手。制鞋先要从竹林里拾来笋壳,去毛,微火烘抻,再量脚剪成鞋样,夹于层叠的布壳中间(滤水隔湿)。布壳是用旧布片抹上浆糊,一层层刷在木板上,置于阳光下曝晒而成的。最辛苦是纳鞋底,夜晚昏黄的油灯下,母亲们将剪叠成型的鞋底平置于垫了围裙的膝腿之间,先用锥子在厚实的鞋底上穿刺扎孔,再用钢针引着麻线,指箍顶着针头,一针一线卯足了劲地穿梭游走。针尖滞顿了,就往发髺上抹一点头油,直到鞋底纳满芝麻般的线结。如此扎实的用功,使得一双鞋磨破底也不会散架。那鞋帮还用木楦来定型,尽量讲究式样的美观。新鞋子跟着大人小孩的脚穿出去,人们看了会指点说道,言语中是对这家主妇能巧程度的评价。
自制酱菜,更是那时做母亲的必备手艺。暑天地里辣椒彤红了,采摘回来,刀铡碓捣,碎成一大缸,加入盐粒、生姜、花椒、青油、面酱𤆵一一讲究的还会放些紫苏、藿香之类香料用以提味,再熬了红白茶搅拌成糊状,放到露天里连日透晒,然后装入陶瓷坛,封上盖,养了坛沿水,保准一年半载不会变味。妇人做了新酱,会在邻里乡亲中相互送上一碗供品尝。这既是友邻间一种小小仁义礼节,也隐含有相互秀手艺竞技巧的意思。
三尺灶台的掌勺尤其令母亲们作难。那时集体分配给农家的粮食总是不够裹腹,连毛主席都忧心忡忡,提醒告诫农民要“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常时候瓜菜代”。母亲们为此绞尽了脑汁,粗粮搭上细粮,稀少的饭粒里加上各种瓜菜,小麦磨成混麸面煎“水𤆵馍”,把叮胃难咽的土豆熬成糊再撒上顺气的葱花。遇上灾荒年头实在揭不开锅,只有把米糠做成窝头,从地里采摘野菜来煎煮,甚至挖回细粘泥混合碎米熬成“仙土粥”来充饥⋯⋯
随着母亲们双手不停地忙碌捣腾,院子里“自产”的东西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手工裁缝棉麻衣衫,圈棚里孵抱鸡崽雏鸭,自制豆腐乳,醃渍青菜萝卜卷,发豆芽,点凉粉,舂稻米,推磨汤圆,擀做手工挂面,还有灾荒年头填嘴救命的种种“自创”食品⋯⋯那些复杂细微的工艺流程和苦难逼出来的烹饪“创新”,没有专门的教科书作参照,也没有高师名匠授业解惑。母亲们能够谙熟个中机巧,凭借的是自古传承的潜移默化和上一辈人的言传身教,自己的耳濡目染,还有她们与身俱来的潜质与禀赋。生活的重压和历练使得她们的“匠艺"日臻圆熟,直至炉火纯青。
那段岁月,国家和集体的靠山不足以给乡野百姓提供有力的生存保障,幸有那些庭院“作坊”近乎原生态的汨汨产出,才维系了一座座家院最起码的温饱。妇人们不可能站在时代的高度来掂量自己行为的意义,她们竭尽一切努力,就是想让自己的家不被任何困苦压倒,日子能够鲜活地运转。这样,她们持家的心绪就平宁而踏实了。
这么些琐碎的活计,要不厌其烦,持之以恒一件接一件地做好,没有隐忍担当的定力是不行的。每一项的工艺流程都有精致的考究,还须经历慢时光的点滴积淀和打磨,母亲们必须具备精益的态度和旷日持久的耐力方能胜仼。比如做一双手工鞋,光是纳鞋底,就得在灯下熬三、五个夜晚;一双鞋从剪样到纳完最后一针,历时得耗费半个多月。
晒辣酱,每天只能晒一层,夜里退了凉才能搅拌,待次日太阳出来再晒下一层,这个递进透晒的过程,需要足一个月的艳阳天;若是性急求快,在日头下边晒边搅和,新酱入坛不久就会酸腐。
做豆腐乳,一定要等到小雪节气,把切开的小豆腐块放入铺着干净谷草的抽屉或竹筛,放在湿荫处存足时日,让鲜嫩的豆腐在特定的气温和湿度条件下边发酵边冷冻,最后方能“沤”成表面一团金黄绒霉,内里藏着爽口奇香的美味珍肴。这个过程一点分寸把握不好,就会弄出无法入口的“臭豆腐”。磨糯米面算是相对简单机械的一项劳作了,可是也有严格的讲究:糯米中要混入适量的饭米,先用凉水浸泡软心。上磨时只能用勺一小点一小点往磨心里舀,推磨时手把木柄绕圈的速度和节奏要不紧不慢。稍微急了快了,磨出的面粉就粗糙,裹成汤圆则涩口难咽。至于灾荒年辰的烹饪“创新”,有时甚至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我的家乡川西坝,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有的母亲就是在带头尝吃“仙土粥”时被活活憋胀死的。
通过以上的描述,你应该明白,把那个时代的乡村母亲们喻称为“工匠”一点也不算夸张。她们的双手是酣畅旋转的流水线,源源创造出精妙奇绝的各式家常“产品”。其中许多“产品”及其工艺含纳了时代的文化、经济和更为复杂的诸多元素,完全可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范畴。
其实,那时的乡村母亲们承担的还远不止自家院子这些劳作,她们的相当一部精力和体力还要放到大田里,去参加集体生产,栽秧打谷,锄田培土,跟男人们一样经受日晒雨淋,风吹霜冻。如此含辛茹苦,她们却一点不事张扬。她们身上共有一种修徳,那就是讷言内秀,托情于行。她们嘴里从来没有对老人、丈夫和孩子说过一个“爱”字(那个字眼让她们想一下脸都会红)。她们把对至亲的深情厚义悄无声息、点点滴滴地地渗入一坛坛腌菜、一磨磨豆腐、一缸缸红酱、一双双纳满千针万线的鞋底,一餐餐苦心烹煮的粗茶淡饭,和用辛勤汗水换回的一个个劳动工分之中。融化为乡村原野千门万户简朴而祥和的日子和屋顶上四季生生不息的袅袅炊烟。
仔细打量工匠一般的母亲,她们的容颜与实际年龄不大相称,看上去普遍“显老”。她们的双手被那一桩桩“工匠”活计磨砺得皮粗肉糙,伤痕累累;她们的脸庞被日月之光镀成麦麸一样的褐红;她们的发际间,有缕缕银白过早地攀爬上去,酷似一抹冬日晨霜⋯⋯
大清早起床,她们对镜梳妆时看着镜中那个人,偶尔会发一下楞。她们也许会倏然念想起相去不远的“从前”一一那个她们出嫁的日子。那一天,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她们身穿大红的新娘装,描了眉,粉了脸,浑身透溢出青春活力和洋洋喜气,比年画里的美人还水灵。迎亲的队伍挑着花花绿绿的枕被、暖瓶和脸盆,抬着油亮的土漆桌柜,吹吹打打簇拥着她们行走在芳草萋萋的乡间小路上,一路引来无数欣羡的目光和喝釆赞叹。那真是她们身为女人一生中最为灿烂光鲜的时刻啊!可是从姑娘到新娘,从新娘到母亲,到主妇,这个转换的过程怎么如此短暂呢?像惊鸿一瞥,如昙花乍开,眨眼之间,豆蔻青春就像一片轻云被风吹走了⋯⋯她们对着镜子轻轻叹一口气,无暇再往深处想。粗略地盘好头发,搓揉一下眼角的皱褶,扭转身,麻利地系上围裙,挽起袖口,又开始张罗新一天的“工匠”营生⋯⋯
作家介绍:潘鸣(非尔),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爱好文学,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内知名文学网站、青年作家、大众文艺、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多篇
山东红迷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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