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散 伙

我们这里管离婚叫“散伙”,正闹着离婚就说“正散呢”,离了婚就说“散了”或“散清了”,折腾了一阵子没离婚就说“没散成”或“又好了”。

散伙的,应该是年轻夫妇,或者是婚前没有感情基础,或者是婚后有了外遇,或者是家庭琐事招致婆媳不和,等等原因。可眼下却有一对老夫妻竟然也要散伙。幸亏女儿能干,及时“化干戈为玉帛”,才避免了一场可能引来全村人笑话的案子。

老夫妻一般大,过了阴历年,就虚岁六十五了。为何这么大岁数了,还闹散伙?

丈夫李正平是个退休老师。当过老师的,自以为比村子里的老农们高出一截,不愿意与他们为伍。所以,夏天找阴凉冬天找太阳地的一帮农村老汉中,找不到李正平的身影。李正平不想做小买卖,怕别人说自己拿着退休金还挣钱不够;他也不愿意喂个猪养个羊的,他嫌那玩意儿脏。这怨不得李正平,他干净了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干一点脏活都得用香皂洗三遍手。退了休的李正平在家里真正是无所事事。村子里一个叫李保民的,家里支了三张麻将桌,就有牌友打电话给李正平。平时他只是过年玩几天,他不想去,可耐不住寂寞又经不起劝,就去了。去了几次,略有小赢,渐渐上了瘾。

妻子李爱英跟李正平结婚前是个赤脚医生,结了婚生小孩,正好让支书的女儿顶了庄。李爱英给李正平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嫁到了邻村。小的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在北京安了家。李爱英的公婆都已去世,外甥男女自有人家爷爷奶奶带着,她就做了个无牵无挂的全职妻子。但她不肯闲着,除了做三顿饭,还要到一家糖果厂去打杂。李爱英虽然忙,但也爱干净,把家里收拾得一根草棍也找不到。吃了晚饭,就跟几个老姐妹到街中心的路灯下跳舞。

李爱英这样想:虽说六十五了,没病没痛,就这样坐在家里“养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虽说丈夫每个月有三千块钱的退休金,可现在的花销谁不知道?打油买菜,三千块算个钱,要有点大事小情,三万块又顶什么用?俗话说,闺女是亲生的,女婿可不是亲生的,一有事就向闺女张口?李爱英想让丈夫多多少少干点事,哪怕挣个油盐酱醋钱也行。她也知道,让丈夫骑个车子,车子后边驮俩篓子,沿街叫卖,有失丈夫当过老师的身份。她就存着心,一旦有了适合丈夫干的活,她就去争取。

这天黄昏,不等广场舞跳完第二个曲子,李爱英就兴冲冲地回了家。她听一个老姐妹说,有个织布厂正在找一个看门的,一天四十块钱,问她家正平是否有心去,他一口应承,赶紧回家找丈夫商量。正平不在家,门锁着呢。她知道正平在保民家打麻将,便匆匆赶了去。

李保民家的北屋里亮着一盏像小太阳一样的大电灯,电灯底下的麻将桌让一团烟雾笼罩着,两个男的嘴上都叼着烟卷,李正平跟一个女的坐了个对面。李爱英认出了那个女的正是村上的风流寡妇马艾艾。李爱英满心欢喜,让这个污浊场面,让这个风流的马艾艾给消减了大半。李爱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里屋找出李保民,让他顶替李正平,说找正平有事,搅了局不好。

回到家里,李爱英把当门卫的事说给李正平。为了让丈夫接受,她还故意把那个厂子说得很正规,厂长待人好,当门卫很清闲。李正平没等妻子说完,就梗着脖子瞪着眼说:“让我去看大门?让我去得罪人?我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让知识分子去当看门狗?你怎么想得出?”丈夫的话把李爱英噎得直喘粗气,差一点掉下泪来。自己一番好心,为了这个家。你不愿意可以好好商量,这榔头棒槌的,干嘛呀你这是?李爱英不跟他吵,她知道他自以为伤了自尊,一吵,肯定难以收拾。李爱英憋着一肚子火,把被子蒙住头,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天,李爱英说想外甥外甥女了,就夹了个小包袱去了大闺女家。李爱英觉得委屈,就跟闺女说了那个事。闺女说:父亲一辈子没干过别的活,当老师要面子,就别给他找活了,他想打麻将就打吧。李爱英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慢慢地也就消了气。她的手机这几天特别安静,她知道丈夫有点小脾气,也不着急。总不能常在闺女家住着,都过去十多天了,天也冷了,这一天吃了早饭,李爱英就回了李家庄。

开了门,门洞里被风吹进来好多树叶。院子里,那棵大椿树的叶子落了个精光,满院子的干树叶。李爱英心头堵得慌:你李正平不是挺爱干净吗?你整天都在忙啥?咋连树叶都不扫掉?推开厨房门,放电磁炉的桌子底下一大堆方便面袋子。推开卧室门,床上放着正平脱下来的内衣内裤和脏袜子。推开厕所门,里边躺着好几个烟头。打开盛钱的抽屉,原先放着的一千五百元一文不剩!李爱英有点头晕:这李正平是变了,懒得不洗衣裳不做饭,学会了抽烟。要紧的是:那些钱呢?都输掉了?她一气之下,直奔李保民家。可是,李保民家的麻将桌上没有李正平。李爱英回到家,百思不得其解:李正平,你去干什么了?你能去干什么呢?

正在胡思乱想,好姐妹张素素来了。

张素素一来,李爱英见了知心人,眼泪就流出来了。张素素安慰着李爱英,咬了半天嘴唇,拉着李爱英的手说:“爱英,我要是不说,能把我憋死;可我说出来,又得把你气死。”李爱英摇晃着素素的手说:“素素,你快说吧!”素素说:“你走了这些天,一点也没听说?”爱英说:“听说什么呀?你快说吧,急死我了都!正平他到底咋回事?”素素说:“自打你一走,你家正平自由了,一天三场麻将,半夜里才回家。要命的是——哎,听别人说,他跟马艾艾‘那个’了。我不打麻将,我只是听说,我想正平也不是那号人,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可是‘无风不起浪’呀。今儿早上,我亲眼见的,到县城的公交车停在街中心,马艾艾先上车,正平后上车,一起进了城。这也许是碰巧,也许进城各干各的事。可是,不能不叫人疑心呀!爱英,我对你说这些,我不认为是搬弄是非,挑唆你们闹别扭。正平回来,我也敢对着他这么说。”

李爱英想:此时,正平说不定正跟马艾艾在“信誉楼”转悠呢。她咬着牙,脸色刷白,两只手抖着,说:“不行,我也进城。”张素素说:“别傻了。你就是把他俩逮个正着又能怎样?等正平回来,一针见血问他,看他怎么说。人跟人相处,要的就是个真诚相待,他要是撒谎,说明他心里有鬼,咱们再想办法。”

李爱英是个勤快人,见不得家里这个样子。扫了院子,清理了厨房,拿起了丈夫的脏衣服脏袜子,又扔回原处:你在家里胡闹,就该我伺候你?又一想:我给你洗得干干净净,看你的脸往哪搁!

锅里烂着米,李正平回来了。一进院子,怔了怔,看见妻子扶着厨房的门框正看着他,他就说:“回来啦!前晌还是后晌?”李爱英不想搭理他,可火气憋在心头,不吐不快:“你去哪啦?”李正平说:“进城了。”“你一个人?”李爱英死盯着丈夫。李正平眼睛里闪过一丝很难察觉的窘羞,说:“还有马艾艾。”“你和她?你俩干什么去了?”李正平拿过来两个马扎,自己坐一个,递给妻子一个,说:“保民家三张麻将桌,最兴旺的时候,收‘打头’一天就是一百五。我想上四张麻将桌,超过保民,哪怕一天满两桌,也能进一百。我和艾艾去看货,没有现货,下了八百块钱的定钱,过两天就给送到家。”

话说到这份上,李爱英无言以对了。丈夫不隐瞒跟马艾艾一同进城,这就让她把火气消了大半;置办麻将桌,虽说荒唐,没跟她商量,但毕竟是在想进钱的路,这又让她把另一半火气全消了。于是,他给丈夫打了洗脸水,把小米粥盛好,放在饭桌上。吃饭时,李爱英注意了丈夫的手指头,中指和食指都让烟给熏黄了。

李正平一撂饭碗就去了李保民家。李爱英细细思考着。

丈夫这是嗜赌成瘾了。如果家里再有了麻将桌,岂不是瞌睡的人正好给了个枕头?迷上了麻将还能干其他营生?李爱英心里清楚:这就是成立了“赌局”。虽说上头不到麻将场抓赌,可谁不知道打麻将是在赌博?说得好听——娱乐!连饭都吃不及就去占地方,一坐几个钟头,一玩就是大半夜,为了三块五块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也叫娱乐?李爱英想起那天晚上去李保民家找丈夫看到的情景,想象着自己家里也有了赌局,整天烟气腾腾,地下全是烟头,下雪下雨都是泥,男女混坐,打情骂俏,上边手指碰手指,下边脚尖碰脚尖,日久天长,像马艾艾那样的风骚货,岂能安生?你还得给人家准备茶水伺候着,到了半夜里都不得安宁,岂不是自找罪受?那几个钱是容易挣的?

爱干净爱清静惯了的李爱英,不敢再想这件事了。到了零下一点,丈夫回来了,一进屋就是一身的烟气。李爱英说:“老了老了你咋抽上烟了?”正平说:“没办法,这个给你一根那个给你一根,你不抽,吸到肚子里的也不少。没事,我成不了瘾。”李爱英心里话:得了吧,看看你的手指头。李爱英对买麻将桌提出反对意见:一、那不是正当的进钱路子,谁谁家设了“局”,不好听;二、人员混杂,哗哗啦啦,不得安生;三、熬夜劳神,你受不了。至于男女日久生情生乱,她没有说。李正平一听就急了:“没有挣钱的路子你唠叨,有了进钱的道你不干。上头都不管,这咋就不正当了?你嫌吵得慌,你到别的屋里睡觉,关上窗户关上门还不行?你不用惦记我,人多了,我不上场。”李正平把妻子的反对意见一一作了驳斥。李爱英一想到自己家里整天踢踢腾腾,亲戚来了,闺女来了,像个什么样子?来了人,就把打牌的撵走?思来想去,实在不能同意。如果真得成立了赌局,自己在这家里一天也不能待,气也得气疯了。所以,她就说:“正平,明天你就去退了合同,咱把那定钱瞎了。你去保民家打牌我不管,反正咱家不能设局。”李正平一看妻子认了真,他也不示弱:“合同不能毁,麻将桌一定得置办。这么好的事儿不能错过。”李爱英见丈夫铁了心,就说:“你要是坚持那样做,我就去闺女家住着。”李正平用话赶对:“去你就去。”李爱英火了:“这么说,这日子你不想过了?”李正平顶上一句:“你说呢?”李爱英说:“要不就散伙!”李正平把刚脱下的毛衣往地上一摔:“散就散,你别拿这个吓唬我!”李爱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穿上衣服,抱着被卷子去了别屋,李正平咣的关上了门。

李爱英哭着把事情告诉了两个闺女。电话上,大闺女劝母亲,二闺女啥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大闺女就来了。见母亲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就陪着母亲哭。

刚过九点,二闺女和女婿也赶到了。从北京开车赶回来,少说也得四五个钟头。

二闺女长得瘦高,穿一件风衣;女婿更高,也穿一件风衣。女婿是正教授,她是副教授。二闺女叫凯子。凯子站在屋子中央,拨了父亲的电话:“李正平,我是凯子。你赶快回到家里来!快一点!”凯子的两道浓眉拧成疙瘩,两只好看的眼睛像要喷火。她在电话上直呼父亲的名字,并且用了命令的口气。

李正平好像是跑着回来的,脸通红,还喘着气。他一进屋,看到经常不回来的女儿女婿都回来了,知道不妙。他想让女婿坐下,可人家把两只手插在风衣兜里,看着屋顶。

凯子说:“你坐下。”李正平坐在了床沿上,挨着大女儿;大女儿扶着母亲。

李正平当了一辈子老师,可他却惧怕这个当老师的女儿,更惧怕站在女儿身边的女婿。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女婿从身上向外冒丝丝寒气。

凯子用很平和的语气说:“听说你们要散伙?这很正常。国家婚姻法明文规定婚姻自主。既然你们都拿定了主意要散伙,那就散呗!很简单很省事,如今不用去村里开信乡里盖章,你俩到民政局一说‘感情不合’,人家立刻给你办妥手续,顶多用上十分钟。走,我开车送你们去。”

李正平和李爱英都一动不动。

“走哇!!”凯子突然像爆炸了一样发出刺耳的大声。

除了凯子的女婿,其他人都被吓得一哆嗦。

李正平低下头,李爱英被大女儿扶着,依然哆嗦不止。

凯子的女婿走了出去,上了汽车。

屋子里一片沉寂,偶尔听见李爱英抽一下鼻子。

凯子始终站在屋子中央没动,手插在风衣兜里,像座冷冰冰的雕像。她又换上了平和的语气:“妈,有点事情也不忍一忍想想法子,光知道用话去赶对。你先说的散伙,是吧?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岁数了,怎么就崩出了那俩字?你还说我爸有了外心,你抓住他把柄啦?有风就是雨。我跟你说,如果我爸真有了外心,不用你说,我就给你们办离婚去,我和我姐再不会叫他一声爸,见了他还要啐一口唾沫。行了,妈,别抽答了!”

女儿冲着母亲说,李正平心情稍稍缓和,身子有些前倾。

“爸,还有你!”凯子一声断喝,吓得李正平又赶紧坐直了身子,“有没有外心,你最清楚!”

“凯子,我……”李正平想辩解。

“不许插嘴!”凯子依旧很威严,“没有证据,不冤枉你!哎,你的手指头焦黄是怎么回事?”

李正平赶紧把两只手攥成拳头。

“老了老了有能耐了!学会了抽烟,打麻将上了瘾,我妈不在家,自己衣服也不洗,一天三顿方便面,还要在家里设赌局!你还是老师呢!你还教了一辈子书呢!你这样做,跟谁商量啦?你还把我们当成亲人吗?以后我写到家庭成员情况,就说:爸爸在家里设赌局,还担任赌局局长!”凯子的声音又是一个拔高。

李正平把头低下来,完完全全蔫了。

凯子走到床边,姐姐站起来走开,凯子坐在了父母中间。她右手抓住父亲的手,左手抓住母亲的手,和颜悦色地说:“行了,爸,妈。以后别再没事找事了。爸,你想打麻将,没人管你,但你最好一天只打一场。你也知道,长时间挺坐着,对身体没好处。必须戒烟,刻不容缓!还有,找什么进钱的路呀?国家让你退休,就是让你退下来休息。你若觉得身子骨壮实,可以找一点轻闲活干,别让活儿把自己给拴住。妈,你说的让我爸当门卫一事使不得。没事,爸,你的退休金还不够你们花销?有了事,你俩闺女能不管你们?你们在家里平平安安,我们在外边也能安心工作。得!我想吃饺子了,猪肉放在汽车后备箱里,我去拿。姐,你去买大白菜。”

俩闺女走了。李正平和李爱英对望着,李爱英憋不住,忒儿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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