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两株雪松
作者:李贵伦
昨日晚间,小芳打来电话叫我去挖雪松。她说,天气好了,适合栽了。我“嗯嗯”地应着,竟一时不知怎么说话。
“欲语泪先流”。自从小芳爱人老彭离开这个世界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依然不卑不亢,不愠不火,不屈不挠,充满春的气息。
雪松是老彭生前答应送我的,那时我们三个在一起喝酒。我,老郭,老彭,我们三常聚一起喝酒。他俩比我酒量好,“就是老彭爱耍赖。”老郭作为大哥有权批评,我们三就都笑起来。
忘记当时是谁先提到雪松的了。只见老彭的脸上漾起微笑,我俩就说“鬼样子拽得很,彭总!”他撸起袖子,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你们不是常说我耍赖吗?干!”他又准备倒酒,用一双眼睛睥睨着我们。他的睫毛很长,被毛发掩盖的脸皮在极速跳跃,我莫名恐惧起来。那天我先醉了。关于老彭种了很多雪松的事也是第二天才听老郭说起。
没事时,老郭就问何时去老彭家挖雪松,我说不知道。作为同学兼兄弟,他俩都很关心我。我以为虽是好兄弟,但那是他花钱买来种的,我不好意思占别人便宜。再说了,也不知种在老家哪里合适。于是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去年,好像是七八月份,老郭陪老彭来我老家。老家里正在修房子,拆了老房,临时在一片开阔处搭了一间瓦房,风吹来时,屋面呼呼地响,令人生畏。老彭穿着厚厚的衣服,戴了一副皮手套,脸上不停地冒着汗珠。那时,他已经检查出罹患绝症。老彭心情依然很好,看不出有一丝沮丧。
听说他要来,我特意提前找了人,好陪他打麻将。阳光正好,他很开心,麻将桌就安在露天坝里,头上罩着一块帆布,有风吹过时,哗啦哗啦响,配着麻将的哗啦哗啦声,融入到山谷中去,奇妙无比。
我在灶间做饭,突然若有所悟,跑去问老彭,食物有什么忌讳。“不吃公鸡。”老彭正准备自抠清一色,随口大声说到。“就知道你一辈子喜欢母鸡。”大家又笑起来。这时,门前的松树上有几只老鸦作祟似的发出瘆人的叫声,老彭骂一句“要死!”我陡觉一丝凉意由脚底升腾而起。这是老彭病后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到死,感觉怪怪的。是的,怪怪的。
饭后,我们陪老彭在山边转了转,看我修的房子。他突然指着房子旁边的一块地方说,那里适合种两株雪松,既可当风景也可乘凉,叫我准备好冬天去他家挖,我很欣然。可惜冬天被一场疫情耽误,同样被耽误的还有老彭的病情。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老家。
今年五六月份,我买到了很多野生菌,查阅资料说野生菌有防癌功效,特电话老彭敢吃不。“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老彭在电话里头说,虽然声音依旧爽朗,但总感觉有些怪怪的。这是我在他生病以来第二次听到他说到死。确实怪怪的。
老彭来了,很快。这次是在我住的学校那里吃。他依然是厚厚的衣服,没有戴皮手套,皮肤仿佛变了很多。他和两个女同学,三差一,我同样提前找了人,陪他搓麻,这是老彭的最爱。他一来第一句话就是:兄弟,哥差点死了。说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擦觉的苦笑。我怔怔地看着他,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汗水牵着线地淌。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老彭生病以来说到死,心里不禁掠过很多无端的想法。怪怪的。
临走,陪老彭在操场里转了几圈。操场边种了一株雪松,碗口粗细,冲天长着。老彭若有所思地说;“可能等不到你挖雪松了。”我想说什么,被他阻止了,他摇摇头,很多液体便从我们的眼角滑落,滚入脚下。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这里。
老彭终于离开了我们,在老人节过后的两天。没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我中午才赶到。去时,老郭已经到了,正在搭篷布,看他狠心扯着篷布的一角,我俩的心里都一样。来到老彭的灵柩前,想看看他最后的模样,更想听听他再一次说到死。一块金黄色的绒布搭在冰棺上,挡在了我与他之间。一块布就永远隔开了他与我们的世界?原来凡事最终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酒席那天,来了很多人,有人说比他奶奶去世时还热闹。请问有用吗?我看到他的爱人小芳穿梭在人群里,头发拢成一个髻,木然的表情中埋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人生悲苦。屋里还有一个三个多月的孩子嗷嗷待哺。
老彭的雪松就种在家的周围,长得郁郁葱葱,挺拔俊逸,即使在深秋里也张扬着生命的苍翠。很多人都在那里感叹老彭有经济头脑,给家人留下一大笔遗产。我却突然想哭。怪怪的。
我走过去,用手抚着一株雪松的枝干,冰凉沁骨。蛰人的松针铺天盖地蔓延开去,仿佛根根扎在我心尖,好痛好痛。
李贵伦,贵州省息烽县鹿窝九年制学校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