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肥燕瘦比三家(一)
这章所言极为宽泛,盖“比”之角度,无所不包;“比”之方法,千变万化——外国中国、南方北方、青年老年、男性女性、文人武将、豪放婉约、民间庙堂、浪漫现实......总之,失却比较,孰知孰妙?
虽然“比”之角度、方法看似纷繁,其实简而言之,“比较”总是置于“误品先缘识字差、心想其人如啖蔗、身临其世甚烹茶、入乎其里求其法、出得其中吟趣斜、意逆由君无不可”中来比较的。也就是说,“比”基本不会脱离或远离于《松颜诗话》的前面环节而单独存在或使用。(要区分说明的是,“意逆由君无不可”是“构建、拔高、升华、再造”于《松颜诗话》第一至第五章内容,而“环肥燕瘦比三家”是融合于《松颜诗话》第一至第六章内容使用。)
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比较的前提需要有“千曲”、“千剑”的积累。然后,才能依此进一步作出一些有意义的比较,并得以在比较当中提升审美情趣,练习思辨能力,勾连文化知识,客观看待世事云云。
对于中国文化而言,“千曲”、“千剑”的积累最好从先秦开始,因为先秦时期在全世界而言,都是一个文化的黄金时期,可为“标杆”。以之与后世作品比较,意义重大。譬如:
一、《汉江临泛》与《秋水》
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首诗,历代点评关注更多于“画法入诗”的问题。下面我们从章法上分析全诗的构建和生成。首联“三湘”到“九派”,乃是层递进推之法,欲写“大”也。颔联“天地之外”,却是更大。“天地之外”可否层推至更大?作者以道家思想继续推进——因“无中生有”,故而“有无中”的感觉,自然更大。颔联转以“郡邑”、“波澜”,大而转小也。尾联一句“襄阳”、一句“山翁”,小而再小。全诗起承转合,纯以递推铺排而就,章法有度。
然,如此写法,最是庄周擅长者。
先秦文艺成就之最高者,非庄子莫属。而《庄子》之笔力最高者,非“秋水”莫属。秋水不足以大,百川灌之不足以大,不辩牛马不足以大,北海不足以大,天地不足以大,直推至阴阳之大。如此写法,诚然摩诘仿周矣。
庄周未曾就此收合,笔锋一转,又从阴阳之大,推以天地之小,北海之小,中国之小,人间之小,诸事诸利之小。言其大言其小,天衣无缝,圆润自如。如此写法,诚然摩诘仿周矣。
庄周犹不过瘾,一句马体毫末,蓦地更无大小之分也;一句“尽此矣”,棒喝醍醐,直透观者本心也。庄子行文,笔下生花,不觉递推铺陈出如此风景,名副其实于“天下第一奇书”也。摩诘难仿矣。
《瀛奎律髓汇评》所记对《汉江临泛》相关评论如:查慎行,第一、第三句中两用“江”字。不但此也,“三江”、“九派”、“前浦”、“波澜”,篇中说水处太多,终是诗病。纪昀:三四好,五六撑不起,六句尤少味,复衍三句故也。
查慎行所言,未知摩诘仿自《秋水》,自当是“说水处太多”(由此可知,此诗虽然今日有二题,其一为《汉江临眺》、其一为《汉江临泛》,世以为二者皆可,其实当以后者为是,原因无他,《汉江临泛》水更多也)。
纪昀所言,“五六撑不起”,此处乃是有类《秋水》“大而转小”之关节处。抑或右丞笔力不足乎?平心而论,《秋水》286字,方才由“个人”增至“阴阳”之大,摩诘20字已飙升至“有无”(阴阳——太极——有——无,无最大);《秋水》161字再由“阴阳”减至“个人”,而摩诘欲由“有无”减至“个人”(所谓“山简”),只剩20字,不亦难乎?——其“有无”暴减至“郡邑”,转句实在太过勉强。而转句不胜任,合句欲出采,世所罕见。故,“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终非合之佳句,难合全篇,惜之。
附:《秋水》447字选段,观者可对比《汉江临泛》40字,揣摩诗文经营之道也: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lěi)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tài)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