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定有人相忆——潘素记忆里的张伯驹
潘素小像
张伯驹先生是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去世的,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因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一旦分手,当然引起不少的回忆,精神上不免会感到孤单。但在实际的生活上,我却比过去更为忙碌,特别是在社会的交往上,因伯驹去世了,我不仅要忙我自己的不少事,更要把他生前有关书画和其他的好多事,也都担当起来。这样在时间上虽然紧迫些,但在内心里也另有一种新的安慰。
潘素绘《松岭栖云》
与伯驹长期的共同生活,使我对他的为人性格,和对国家社会的态度有了深刻了解。他一生为人豪爽耿直,作风刚强,从不向恶势力低头屈服。在旧社会长期的生涯中,远的不提,就谈他在一九四六年在重庆参加了民盟以后,亲自参加了反饥饿运动。北京临解放前,他和傅作义先生的顾问侯少白老先生交往,自己也实际参加了和平解放运动的行列。当时他住在帽儿胡同内,有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经常监视他,但他大义凛然,从不畏缩,把自己的生命安危,置之度外。解放后他任华北大学教授,在不少次的大会上,他经常首先发言。
潘素绘《远江归棹》
张伯驹自小是公子哥出身,一生喜好书画,并收藏鉴定古文物,是国内有名的专家。他又从事诗词歌赋对联等的写作,有时竟然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在解放前,他和徐悲鸿等,都是故宫里古书画等文物的鉴定委员。他对这些深有研究,很多人找他鉴赏新收集的历代古书画。解放后,他任中央文史馆的馆员和民革中山书画社社长,继续在古文物书画的鉴定方面作出贡献。他又捐赠了不少名贵字画,购买公债,充分表现出对新社会的热爱。
张伯驹、潘素合绘《兰石图》
在「文革」时期,他看到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刘少奇主席和贺龙元帅等受到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他气愤填膺,深抱不平,尤其对江青是个什么人,他是一清二楚的,就不顾自身的安危,写了两首申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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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和他过去的生活,我年青学画时期,他对我有过很大的帮助,因我们俩都对书画有共同的爱好。在这方面,他曾不惜任何代价,收藏购买国内古代各朝的有名书画,我都抱热切的赞助态度。他自小虽是官宦家庭出身,但并不喜欢做官,专爱诗词书画,所以他家中不喜欢他。但我和他有同好,所以我们另过着一种研究书画诗文的家庭生活,几十年如一日。
张伯驹与潘素在品评画作
他除收藏鉴定古书画从事诗词写作外,还在中年时,对戏剧也作了不少的研究。对于余叔岩派的研究尤有独到之处。在北京和上海他曾同梅兰芳等名角和国剧社人员多有交往。不少次他还亲自登台,如唱《空城计》扮演孔明,由杨小楼扮演马谡,余叔岩扮王平,确曾哄动一时。当时人称伯驹有三痴:一、鉴定古文物字画;二、写诗词作画;三、对戏剧的爱好。
张伯驹、潘素合绘《梅石图》
伯驹喜爱书画,不惜变卖家产,以巨资收藏名贵真迹。他经常重视的是惟恐祖国历代的古文物,被商人盗卖于国外,让我们的后代再到外国去学习国粹。这是他爱国主义思想的充分体现。所以如有外商收购古书画时,他宁出大价收购,也不使珍藏外流,因此有不少商人,收到名人作品后,找他鉴定收藏。如有关李白和杜牧的墨迹,都是由我出息去借款收购的。还有不少晋唐时的古画,也是我和他结婚后才买的。这些事,他家中说他是个败家子,反对他这样做,而我就不惜一切来支持他。
潘素绘《重岭飞瀑》
解放后,好多人拍卖家藏的古字画,伯驹却不惜一切还要买。可家中没有现款,我就去街上用金子换现款,不幸被公安局拘留,当时还有一位认识的陶老先生,也为同样的目的受拘押,都关了十余日,后来情况弄明白,才由分局道歉放回。这都是我为赞助他所做过的一些事情。还有隋朝著名画家展子虔画的一幅《游春图》,已是一千几百年的国宝珍品,商人们要以二万一千多美金出售于外人。当时伯驹坚决留下,将自己弓弦胡同原购李莲英的一处房院出售,共付价二十四条黄金,才将这件国宝保存下来。此画以后张群听到也想买,说价加一倍他也要,后得知已由伯驹买下才作罢。
潘素绘《雪景归棹》
一九五二年郑振铎来说:如此国宝由国家保管更好,要求伯驹让给故宫博物院,伯驹慨允,作了捐献。但国家也回赠了一部分现金。我在家曾对此画作了三幅临摹,最近几年,已将一幅交中央首长,当作国家礼品赠送友邦。另有一幅古字帖《平复帖》卷,系晋朝陆机所写,比王羲之手迹还早七八十年,也是国宝,原由溥心畬收藏,经傅增湘先生介绍以四万元购得。解放后,他与我商定,将此卷捐赠国家,以偿宿愿。解放后,在一九五六年经毛主席的亲自关怀,又有不少人的动员,伯驹毅然将家藏的最珍贵的几幅书画,捐献国家。
潘素绘《山水》 画上有张伯驹、陈宗藩、孟嘉、傅增湘、郭则沄、傅岳棻、谢稚柳的题记
伯驹和我与张大千的交往关系很深,时间已在四五十年前,我们在上海居住时,就和他熟识,并经常有往还。一九四七年大千来北京还到我们家看望过伯驹。虽然解放后我们留在大陆,大千前去台湾,但相互眷恋之情,无时或忘。如一九七九港澳友好邀伯驹和我前去一行(后因故未成行),当时张大千在台听到,就设法由港转来一信,并愿代购机票两张,以促早日成行。原信如下:「伯驹吾兄左右,一别三十年,想念不可言。故人情重,不遗在远,先后赐书,喜极而泣,极思一晤,清言无如蒲柳之质,望秋先零,不得远行,企盼惠临香江,以慰饥渴,倘蒙俞允,乞赐示敝友徐伯郊兄,谨呈往复机票两张,乞偕潘夫人同来,并望夫人多带大作,在港展出,至为盼切,望即赐复。专肃俪喜。弟大千顿首。」
张伯驹、潘素、齐子集、于非誾、张大千合绘《山水》
去年初,当伯驹在医院养病时,大千很关心他在大陆上的朋友,曾打电话托香港友人转告他在兰州的孙子晓鹰,前来北,看望伯驹的病。大千并告他孙子,非要与伯驹拍个照,设法寄到台湾。当时伯驹已不能起床,就在病床上拍了照片。伯驹还作了两首诗以相赠。于此可见他们的交谊,是如何深厚了。
另外,去年我为了参加民革举办的纪念郑成功书画展,曾画了两张芭蕉拟邀张大千合作,后托人请他题画,他就写出:「壬戌之夏,潘素大家,遥寄大作,命为补笔,当时大病新瘥,更兼目翳,有负雅望矣。八四叟爰,摩耶精舍(补波斯猫)。」又题:「壬戌夏,四月既望,潘素大家,遥寄笔妙,命予补写团扇仕女,落笔惶恐。八四叟爰,摩耶精舍(补团扇仕女)。」
潘素绘《摹北宋乔仲常赤壁后游图》 画上有张大千的题记
前年,王亚蒙先生,要我画一幅「云峰春江」画,王又拿去找张补笔题词:「神韵高古,直迫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亚蒙仁兄出示。八四叟张普华题。」
从上述几件事,就可知悉伯驹与大千,虽海天远隔,但交情笃深,非同一般。目下可惜一已去世,一仍在外,人世沧桑,未能如愿。
潘素绘《华清宫图》 画上有张伯驹、溥雪斋、邓以哲的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