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逝世,这位“今日英语文学最好诗人”,我们相见恨晚|纪念

德里克·沃尔科特(1930— 2017 )是当今最重要的加勒比海地区英语诗人兼剧作家。他出生于圣卢西亚,父亲是英国裔画家,母亲是非洲裔教师。自十四岁初发表诗作起,一直写作不辍,至今著有诗集和剧本各二十多种。他的诗因“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而获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

【 黑白世界里划过的一颗耀眼明星

文|张宏帅

被著名俄裔美国诗人、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的德里克·沃尔科特于北京时间3月18日去世,享年87岁。他曾获得过英国的国际作家奖、史密斯文学奖、吉尼斯奖、牙买加戏剧节奖、美国的麦克阿瑟基金会奖等多项大奖。1992年因其诗歌“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被诺贝尔委员会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德里克·沃尔科特,1930年1月23日出生于北美洲加勒比海地区,他是一个黑白混血人,身上流着英国、荷兰白种人与非洲黑种人两种血液。在不到一岁的幼年丧父,在一个非洲裔的小学教师母亲培养下长大成人。沃尔科特从小就有诗歌天赋,十四岁就在报纸上发表诗作。十八岁就借用母亲的钱自费出版第一本诗集《25首诗》,在岛上来回奔走推销自己的诗集,并把钱原数归还给母亲。1950年还在剧场上演自己创作的《亨利·约翰克利斯朵夫》,并创建艺术行会。后来他在牙买加的西印度群岛大学取得学士学位,在加勒比海周边小国中学教书。1959年创立戏剧工作间,担任戏剧导演达十年之久,并长期在报纸上发表作品。70年代他在美国各大学以客座教授和住校诗人身份从事教学活动,夏季则回到西印度群岛上度假。

他一生创作了《在一个绿色的夜晚》《海难余生者及其它诗歌》《海湾及其它诗歌》《星苹果王国》《幸运的旅人》《阿肯色契约》等二十多部诗集,并出版了《要一位领袖》《罗宾与安德烈亚》《三个刺客》《猴山梦》《富兰克林》《奥德赛》等三十种剧本,还有一部杂文集《曙光所说》等。

在《猴山梦》序言里,他提到自己有一个“精神分裂的童年时代”。在种族上,他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是一个混血的棕色人;在文化上,他从小像接受自然遗产一样接受英文教育,也用英语写作。但是他周围的人使用的都是方言;在身份认同上,周围的黑人觉得他从事白人艺术,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西方人虽然觉得他写出了成熟的诗歌,但还是觉得他用的是地方的方言。他就这样一直在两极的边缘上游走分裂。正如诗人在《远离非洲》中这样写到:“我,被二者的血液所毒害,分裂直到血脉,将转向何方?”表达了诗人痛苦不堪的分裂灵魂与尴尬的边缘地位。

这种对立的边缘地位折射到他的诗歌里,也就是诗人所塑造的一幅幅意象繁复、形式厚重、韵律和谐的画面。他善于捕捉极具阴暗的意象,勾勒出一个古典与现代、西方与南美洲、城市与乡村、海洋与陆地二元对立而又复杂交织的世界。通过黑暗阴郁的诗风表现历史的厚重,他的诗歌有加勒比海这一块海面和岛屿的自然风景,有城市里的电车、霓虹灯的繁华下的衰败,也有乡村僻落的穷酸生活,土著人甚至非洲的原始落后生活。诗人用大量的意象和隐喻描摹出一副黑白对立、缠绕纠结的画面,正如诗人在《山谷中的爱》里写到的“现在我在别处漂流,穿过白与黑有敌意的的形象,看……”,黑与白是诗人最喜欢用的颜色。

如诗人在《幸运的旅人》里写道:

“ 那黑暗的中心并不是非洲的

那黑暗的中心是大屠杀的

白色中心里火焰的核心

那黑暗的中心是在消毒灯下

挑选解剖刀的橡皮爪子、

焚尸炉外堆积如山的儿童鞋

白色祭坛上丁令作响的镀镍器械”

这里诗人直接剥开西方文明的灿烂的外衣,揭露其罪恶黑暗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他又在《威尔士》里写到“在怀着对工业之火石头般的愤恨/熏黑的农舍里/一种语言被分享者/一如面包对嘴巴,正如白色畜群对黑暗牛棚”,表达了文明与落后之间纠缠不休的复杂关系,表现出了他不同于未受教育的普通民众的看法。

作为一个画家,他善于捕捉感性的意象来建造自己的富丽多变的诗歌世界。诗人将自己对历史的认识,人生的体验、生命的感悟都融合到他所创作的诗歌的意象里。在他笔下,仿佛宽广的海洋、起伏的山脉、阴森的森林、苍白的浮云都沉淀了悠久历史文化的深深印痕。他特别喜欢用典,他的诗歌里有荷马笔下的希腊史诗,海伦引发的特洛伊战争,奥德赛的海上漂泊;有《圣经》里的亚当夏娃神话,也有创世纪、出埃及等历史》;有古印度的《罗摩衍那》,有英国作家笛福《鲁滨逊漂流记》……例如诗人用“亚当有一个主意/他与那蛇将把伊甸园损失/当作利益来分享/所以二者造就了新世界/这世界还不错”这样的句子来展现世界从诞生起就伴随着黑暗与荒诞。

沃尔科特的剧作大多以加勒比海湾地区的历史和现实为题材,多用方言写出,展现了历史到现在人们生活的百态,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沃尔科特曾说过他创作的目标是直接与人民对话,“要用强有力的语言让渔夫和流浪汉都能听懂”,从而对社会变革起催化作用。

用译者傅浩在《沃尔科特,左右逢源的边缘诗人》对他评价来说:“他用熟练的国际语言给那些'旅游者’生动地描述了生长于斯的岛国风情和历史,以深刻的透析和巧妙的类比赢得了他们的理解和同情。这需要高度的技巧和对两种文化的深切理解。”

【 诗作赏

老于酒,一朵云像一块桌布

在树叶下铺开迎接午餐。我来意大利

太晚了,不过也许现在比年轻时更好,

那时从不满足,欢乐徒有其表,

此刻我的头发与那些遥远的山顶押韵

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

(《在意大利》之四,程一身 译)

埃斯佩兰萨,珍爱的埃斯佩兰萨!

你的眼睫毛像黑蛾子,像嫩枝你脆弱的手腕,

你讥诮的小嘴拒不回答,

当它笑起来,就像洛尔迦谣曲中的

一个温柔诗节,你的牙齿是河底的

洁白石子,我听见科尔多瓦的种马

在发情时打响鼻,我听见我骨头的

响板,和像机关枪一样咔嗒响的脚后跟。

(《西班牙组诗》第二节,程一身 译)

尽管如此,为什么你从不提起老年,

你头发斑白的萨提尔,留着竖立的海胆状胡须,

头颅白得几乎像这张纸,

像从被诅咒的橄胶树上摇落的白色雪松花,

这该死的雪松,像你笔下的元音字母?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它们想什么:你太老了,不能

被一个如此敏捷的年轻女人动摇,也不需要她

尽管你有瘢痕性的躯干和颤抖的手,

一想到她,你的头颅就像三月里的雪松

沙沙作响,听到她赞美,你像海杏树剧烈燃烧,

螃蟹涂写你的字母,然后将它们覆盖,

当然她永远不会理解。

他人的爱是多么乏味,不是吗,读者?

这一页,被夕阳衰退的弧线触摸,

因同样的抱怨而叹息,十四行诗和彼特拉克。

(《西西里组曲》之八,程一身 译)

火山

西川 译

乔伊斯害怕雷鸣,

但是在他的葬礼上,却从

苏黎世动物园传来了狮吼。

是苏黎世还是的里雅斯德?

那无关紧要。这都只是传说,就像

乔伊斯之死是一个传说,

或者像四起的谣言,说康拉德

死了,说《胜利》具有反讽意味。

在夜的地平线边缘,

从这悬崖上的小屋远眺,

现在,直到黎明,

遥远的海上石油钻塔闪耀着

两点火光,它们像

燃着的雪茄

和喷火的火山口

出现在《胜利》的结尾处。

一个人可以放弃写作,

应着伟人们那缓慢燃烧的

火光信号,不是去做

他们理想的读者,而是陷入沉思,

积极消化,不是企图

重复或者超越它们,

而是爱上那些杰作,

并做世界上最伟大的读者。

这至少需要敬畏,

这敬畏在我们的时代业已丧失。

太多的人看穿了一切,

太多的人先知先觉,

太多的人拒绝进入那胜利的

静寂,那焚烧在

果核的小小疼痛,

太多的人和雪茄没什么

两样,不过是竖立的烟灰,

太多的人对雷鸣习以为常。

闪电多么平常,

海洋怪兽无影无踪

我们也不再去寻找!

巨人们活在以往的好日子里。

那时他们制造上好的雪茄。

我必须仔细阅读

【 诗歌解读

2011年封笔之作《白鹭》,被评委们认为是“动人的,技术上无懈可击的作品”、“会成为衡量其他诗歌作品的准绳”而捧得了英国艾略特诗歌奖

在意大利,挥霍余生或期待宽恕

文|程一身(译者)

选自|本报2015年8月20日书评版

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集《白鹭》以情思动人、技艺完美获得2011年的艾略特诗歌奖。《在意大利》是其中最长的一组诗,共12首。意大利是沃尔科特相见恨晚的地方,正如他在组诗第4首中所写的那样,“我来意大利太晚了”。在《白鹭》中,除了《在意大利》以外,还有《西西里组曲》(8首)、《在卡普里岛》也是写意大利的。第48首写到杜奥莫大教堂、米兰和但丁,可以说也是以意大利为背景的。对于一本只有97首诗的集子来说,以意大利为题材的诗就占了五分之一以上,这个惊人的比例显示了一个诗人对一个地方的挚爱程度。

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到他的好友约瑟夫·布罗茨基,布罗茨基生前就表示要葬在威尼斯,而且在1985年写了一首《在意大利》。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但那些爱我胜过爱他们自己的人已不再/活着。猎犬,已经失去它们的目标/用报复将余生挥霍……”美,无论是人之美还是物之美,总会激发人的分享意识,但只是与所爱的人的分享,如果没有可以分享的人,置身于美景中反而可能让人感到孤独。对于布罗茨基来说,至爱的丧失使他感到的不仅是孤独,更是生活的无意义,并促使“这个再也无人爱”的人“用报复将余生挥霍”。尽管布罗茨基翌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生命也就持续了十年,不能说和这种报复性的挥霍心理无关。

作为多年挚友,沃尔科特不可能没看过布罗茨基的《在意大利》,但他的书写规模更大,远远超出了自叙传的范围,其诗歌主旨也与布罗茨基的作品不同。

组诗中,从“大海在大街后面”来看,这是一个液体的城市(未必是威尼斯),这大概是意大利城市的普遍特色。但大海在此诗中只是一个背景,它存在着但不被感知,它对人的影响甚至还比不上“尾气”,因为“尾气”还能暂时混入市民的饮食、睡眠和感觉。这里对感觉的描写综合程度之高是惊人的,“尾气”这种嗅觉性的存在,暂时混入咖啡内部,渗进人的味觉;暂时混入床单,使人的触觉产生异样感;暂时混入对有尖棕榈叶的海盐味酒店的一瞥,使人的视觉因融合了嗅觉、味觉而膨胀变形。“尾气”当然是写实,但它几乎同时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强行潜入我们生活的外力。

接下来诗中的一个关键词是“告别”:“……必然有一次对武器的永远告别:告别终将消失的暴风发型美人。”很显然,这里的告别是对美的永别,其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是死亡的隐喻。在某种程度上,它接近于组诗第1首中的“消失”,一个一生只见一次的人在视野中的短暂停留。没有理由否认,正是这种对“终将消失”的想象引发了下面情感激越的诗行。我认为沃尔科特在他向往的意大利游览时产生的主要情感反应不是布罗茨基式的挥霍心理,而是悔罪意识,这一点在组诗第4首中就已经显示出来:“此刻我的头发与那些遥远的山顶押韵/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究其根源,这与沃尔科特的生活经历有关。在早年的三次婚姻与晚年的恋爱“绯闻”中,意大利的美景使这个许久没有和女人在一起的老诗人心潮起伏。

在诗中,马车的震动似乎激发并加重了诗人心潮的激越程度,其中显然存在着两个方向,一个指向过去,一个指向未来,诗人在记忆的微创与诸多的等待之间颤抖不已,但是在既往痛苦的现实与等待宽恕的愿望之间,诗人分明倾向于后者,也就是说,渴望得到宽恕的心理在诗中呈现的复杂语境中还是略占上风的。可以说,沃尔科特的悔罪体现了他拯救自我的努力,也是他更新自我的一种方式,正如组诗第4首中所说的,“余生仍然期待新的可能”。就此而言,沃尔科特选择的是一条不同于布罗茨基式的挥霍余生的道路。

无疑,这是一首城市诗与自传诗的融合体。将客观事物提升为隐喻是沃尔科特诗作的特色之一,如组诗第6首中的“尾气”,它体现了沃尔科特那种穿越时空的丰富想象力,它也几乎是一首元诗,一首谈论如何写诗的诗。诗人把词语与卵石等自然物对应起来,表达了“你是瞬间奇想的赋形者”的观念,但诗人的赋形并非对事物客观性的改变,而是对它的强化。

文学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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