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译经的日子
一个是晚清时期的耆宿硕儒,一个是潜心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德国传教士,在前山东巡抚周馥牵线下,两人在胶澳租借地青岛相遇——
卫礼贤以传教士身份在中国生活了25年 “不曾为任何人洗礼”,却以在青岛创建礼贤书院兴办新式教育和翻译以 《道德经》、《论语》、《易经》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而声名远播。
卫氏能够成为蜚声寰宇的汉学家,得益于他的老师——晚清学部副大臣、京师大学堂监督劳乃宣的教诲指点。而在两者之间,曾任山东巡抚的周馥发挥了桥梁作用。
周馥举贤
受卫礼贤 “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感染,1913年秋叶飘零时节,在青岛做寓公的周馥向其推荐了自己出任两江总督时的幕僚——晚清学部副大臣、京师大学堂监督劳乃宣——一个真正的中国学者,由他来引导卫礼贤探讨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的深刻之处。
在所著《中国心灵》第十一章《青岛的故人们》中,卫礼贤详细地解释了周馥向他荐师的原因——
“一直和我保持友好关系的前巡抚周馥说:你们欧洲人只了解中国文化的浅层和表面,没有一个人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和真实深刻之处。原因在于你们从未接触过真正的中国学者。你曾拜作老师的乡村教师,他们也只了解些表面东西。因此毫不奇怪,欧洲人有关中国的知识只是一大堆垃圾,我给你引见一位老师,他的思想真正根植于中国精神之中。你觉得怎么样?你就能翻译各种各样的东西,自己也写一写,中国也就不会总在世界面前蒙羞了。”
“当然,没有人会比我更高兴。”卫氏直抒胸臆。
在周馥向居住在僻静之乡——直隶涞水之北郭下村的劳乃宣发出邀请时,卫礼贤已为劳氏准备好了合适的住处。“几周后,他携全家人到来了。”
对这一过程,劳乃宣在《韧叟老人自订年谱》及其与罗振玉的书信中,均有着较详细的记述。
是年,劳乃宣71岁。
“山东青岛为德国租借地,国变后中国遗老多往居之。德人尉礼贤笃志中国孔孟之道,讲求经学,设书院于岛境有年与(欤),吾国诸寓公立尊孔文社,凂周玉山制军来函,见招主持社事。适馆授餐情谊优渥,于十月移家至岛。”
不过,来青岛月余,忠君爱主思想浓厚的劳乃宣又以老迈之躯,北上易州西陵参加光绪皇帝、隆裕太后“奉安大典”。返回青岛后,方聚精会神,“日与尉君讲论经义,诸寓公子弟亦有来受业者。”
劳氏与罗振玉的通信,即《劳乃宣与罗振玉书札十六通》,现存于罗振玉殁地旅顺市的博物馆内。1999年,该馆工作人员韩行方、房学惠在《文献》期刊中一一公布。
劳乃宣在信中称:友人周玉老及刘幼云(晚清京师大学堂、学部副大臣刘廷琛,其字幼云——记者注)诸君来函,言德国尉礼贤君久居中国,于学术流别研究最深,周秦诸子皆有译本,而独推尊孔子,如昔所称服孔子教者。近闻京师人言议废孔教,以为大戚,约中西学者为“尊孔文社”,著书论学,以昌明正学为宗,并登报传布,暨泽西文,流传西国。社中须延执笔之人,欲约弟承乏是席,代备居室一所,月赠笔资数十元,周、刘两君极力怂恿。
从信中看出,劳乃宣除盛情难却外,还有来青岛避乱的考虑。
“当此时局,中国区域法律礼数日遂败坏,芸芸民生虽不足以托命,惟各国租界在外人势力范围,于避乱最宜。青岛山川清淑,不当孔道,有津沪之稳固,而无津沪之喧嚣,尤胜于彼。惟闻屋租奇昂,非窭人所能处。今既可不自出房租又略有津贴,于弟颇属相宜,因即复函允之。”
在接下来的这封信件中,劳乃宣清楚地记录了来青岛的时间、居住之地以及此时愉悦的心情:“弟于10月23日到青岛”,“岛地山川清旷,所居之屋,室中可以看山,廊下可以望海,甚是适怀。”
劳乃宣的愉悦心情,还来自其他三个方面:一是“此来为归故乡亦”——斯地为劳山 (今为崂山)之麓。《通志·氏族略》云:劳氏其先居东海劳山,因氏焉。是劳山者,寒家最古之祖居也;二是卫礼贤的谦虚与彬彬有礼:“尉君以弟子自居,其人恂恂有儒者气象,殊难得也”;三是一家人的衣食无忧,“弟所居屋宇为尉君代租,有屋十间,月租价洋六十元,无庸自出,又月束五十元,此间食用较居乡为昂,每月约需八九十元,不敷者三四十元,以里中产所出接济,足以自给”。
同时,他向罗振玉介绍了卫礼贤及其办学状况:尉君乃牧师出身,而不问传教之事,专办学堂。现办礼贤书院,出自教会之款,而尉君经营十余年,日见扩充。今设“尊孔文社”,则由旅岛诸寓公捐助发起,集款无多,一时尚不能大办,先从编译入手。又拟一藏书楼,日来正在经营。
劳乃宣所言的“尊孔文社”,是一个文人雅集的自由学术团体,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寓居青岛的逊清遗老、在德华大学任教的德国学者,他们在一起展开东西方文化对话,故而又称“中西文社”。
劳乃宣还记录了与卫礼贤一起译经的细节:“尉君自以 《孟子》翻译德文,每日来弟寓,由弟讲授一小时,归而笔译。又以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著之书译中文,由尉君与周玉翁之孙叔(原名周暹,字叔,以字为行。著名政治家、实业家、收藏家——记者注)同译,而弟为之修饬而润色之。”
信札最后,劳乃宣告诉罗振玉自己的住址:青岛小豹岛(应为鲍岛——记者注)吴淞街(今上海路)后路西劳寓。这一住址,毗邻礼贤书院。
在劳乃宣指点下,青灯孤影,卫礼贤“理解确切而透彻”地翻译起《易经》。
1914年暮春,“尊孔文社”建起拥有3万册图书的藏书楼。“我们希望通过翻译、讲座和出版的方式,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康德的著作被翻译成中文,中国的经典也被翻译成德文……”在《中国心灵》一书中,卫礼贤如是表述。
患难相依
然而,是年8月初,骤然而起的日德青岛之战枪炮声打碎了卫礼贤和寓居青岛的耆老硕儒们的美好愿望,“所有花季一样的生活结束了”,人们开始了仓皇逃难的日子。
8月21日,卫礼贤收到了山东劝业道萧应椿 (此人为著名史学家周一良的外祖父,字绍庭,清末在东北和山东做官,善书法,精鉴藏——记者考证)发来的邀请电报,希望他将家人转移到济南府。
次日,夫人莎罗密及孩子、妻妹跟随最后一批中国熟人踏上了赴济南的旅程。
卫礼贤选择了留下。
8月中旬,日本人围攻青岛,德军及城中留守人员面临重大伤亡的危险。寓居青岛的晚清驻德公使、中国红十字会会长吕海寰,青岛商界大腕傅炳昭等13人发起组建红十字会青岛分会,会址设在已停课的礼贤书院。
战事乍起,劳乃宣即退避曲阜,闲暇之余,续写《共和正解》。在自订年谱中,劳氏记载:“青岛战事起,迁济南小住,又迁曲阜赁屋寄居。辛亥曾作共和正解,至是复作……”
“欧西风云波及东亚、世外桃源青岛,八月初间匆匆出境,在济南勾留月余,不欲即归故乡,于八月下旬移家曲阜”,在给罗振玉的信中,劳乃宣亦提及离开青岛的背景。
就在卫礼贤担心 “(翻译 《易经》)恐怕永远也不会完工”时,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劳乃宣的来信,“说他想返回青岛,完成《易经》的翻译,问是否能够提供膳宿。当他真的到来时,可以想象我心中的高兴。”
劳乃宣重返青岛,蒙难避祸应是第一因素,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他拒绝了卫礼贤给予的修脯(酬金)。时间则是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参与和支持复辟的劳氏处境险恶。
劳氏在自订年谱中记载:“五月,奉复制之,上日(初一)简授法部尚书,具疏以衰老请开缺,俾以闲散备咨议,未达而变。曲阜令蓝君告以得见逮之,牍劝出走,又移居青岛,居礼贤书院,复与尉君理讲经旧……”。
与罗振玉通信时,劳乃宣解释了复来青岛的缘由——
“6月中,曲阜令来说,接到山东检察厅公文,转奉京师总检察厅电文,以复辟嫌疑名捕十二人,贱名亦在其列,秘以相示,劝之出走,不得已来青岛。”
劳乃宣还向罗振玉介绍了此时卫礼贤的境况。“战后,尉君以未服兵役得免干涉,仍开学校,重见欣然……尉君物力不如前,因不受其修脯,将居曲阜眷口接来入居校屋,日于山光海色之间,与尉君商量旧学,播越之余,得此殊为望外……”
因“居礼贤书院”,劳乃宣在信的末尾处留言:“如蒙赐函,邮至中国山东青岛小豹岛上海町礼贤书院内交收为幸。”
斯时,青岛已被日本人占领,礼贤书院所处的吴淞街易名为带有日本地理标志元素的“町”。
1918年8月13日,阴历七夕这一天,寓居青岛的劳乃宣给罗振玉写信,并流露出前途未卜之情绪:“弟羁踪岛上,瞬已两年。与居停尉君患难相依,极为相得。今欧战告终,岛境究竟如何处理尚不可知……”
1919年,77岁的劳乃宣在自订年谱中记有 “青岛的事儿”:“闰七月游劳山,以山中不靖未敢深入,至上下九水、柳树台而返;11月,健(劳乃宣儿子劳健章——记者注)就礼贤书院教员。”
1919年6月28日,《凡尔赛条约》把德国在华租界转让给日本,卫礼贤一家颇为沮丧。
1920年,莎罗密带着四个孩子返回斯图加特。不久,卫礼贤追随而去。
劳乃宣自订年谱显示,在离开青岛前,卫礼贤与他还有交际。是年3月,在卫礼贤介绍下,前来中国游览写生的奥国画师郎亚文,作了劳乃宣的画像后携之离青;卫氏以欧洲战事已结束,提出回国一趟,并“期明年来”。
1921年7月,劳乃宣在青岛病逝,终年79岁。此时,卫礼贤尚在家乡斯图加特与妻儿们欢聚。
“期明年来”——这一计划落空。自此,两人阴阳相隔,灵犀相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