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探亲

【 舅舅探亲】谢云海

舅舅探亲

文/谢云海

年末的一个晚上,当我眯着眼睛想着书本上的“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对联时,随着匆匆的脚步声,母亲拎着马灯推开了房门,灯芯位置显然已经挑到了极致,冒着黑烟,我赶忙拽起床头的电灯开关。

灯光下母亲端起一旁的板凳,并叮嘱我赶紧叫“舅舅”。这时候才发现母亲领着一位高个子的陌生老人,工装休闲裤子下的皮鞋上沾着少许泥土。他麻利地脱了羽绒棉衣,露出一件灰色马甲背心,偌大的口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我心里嘀咕着,怎么凭空多了这么一个时髦“舅舅”呢?母亲站在一旁,像两个世界的老人,她那洗得发白斜纽扣棉衣上的补丁,像打谷场上的一块空地。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常背着我,调皮的我,总想找她衣服破的地方用手指去抠,又在补丁的地方涂抹。

看着母亲着急期待的眼神,我回过神勉强地喊了一声“舅舅”,他转过身一脸的兴奋,灰暗的灯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母亲关照着:“早点洗漱休息吧。”他答应着,递给母亲一支白色过滤嘴的香烟,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若有所思中推开一扇窗户,也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十五岁那年被抓去做壮丁。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被强行拉至船舱最底层,汗臭味夹杂着血腥味中去了台湾花莲,这一去就是很多年。老人家哽咽着,额头上的三道皱纹和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越来越清晰,母亲说道:“这么多年一点消息没有,以为您不在了,在外面受苦了”,一边唠叨着,解开头上的蓝布头巾,提起开水瓶准备给他倒杯白开水,却给他阻拦了:“我要喝汤罐水!”我跳下床飞快地去厨房用舀水的器具装了满满的递给他,他笑着说:“不要着凉了,赶紧上床,这小子灵活的。”只见他接过装水的“端子”,慢慢地呡了一口,像电视剧里面喝茶的绅士,幸福地点点头:“就是这个味道呀,我在梦里苦苦等了五十年!”随手拿起裤兜里的条纹手帕激动地擦着眼角。我心里琢磨着,感觉这个舅舅怪怪的,又充满了好奇。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用砖头石灰砌成的土灶慢慢消失,而铁锅里面的饭熟了、旁边铁罐水也开了的“汤罐水”却又变成了我的记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母亲蹑手蹑脚地抱柴火的声音还是吵醒了我们,寒风中姑父带着蒸馒头蒸糕点的用具早早地来到我们家。舅舅悄悄地拽了电灯开关起了床,我问他为什么起这么早,他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似懂非懂般感觉自己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可是朦朦胧胧中又坠入我的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馒头特有的香味,夹杂着烤山芋的味道扑鼻而来,后墙外的北风呼啸着,而房屋里到处弥漫着蒸馒头的水蒸气,暖暖的。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馋虫勾引着我的肚皮,赶紧起了床。

到了厨房只见舅舅在灶台下一手添着柴火,一手拿着刚烤熟的山芋,满脸通红地笑着,兴奋地像个小孩,我挺奇怪被母亲藏着的山芋种也拿来招待。姑父在一侧背着手系着个大围裙,不善于言辞的他站在锅台边忙碌着,黄布军大衣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包“大前门”香烟炫耀般放在旁边,我知道这算是母亲给他蒸馒头的“工钱,”但最后还是会悄悄地,原封不动放在吃饭桌子的抽屉里面。

这时,随着卖豆腐的叫卖声越来越近,舅舅挥舞着手臂用生硬的家乡话嚷嚷着:“中午吃咸菜豆腐!”,母亲笑着:“这有什么好吃的,一会去吴堡集称点五花肉回来,茨菇烧肉!”她笑起来的鱼尾纹展开,我才发现母亲今天终于穿了件没有补丁的棉衣,小花布做的纽扣斜着方向,像课本上跳跃的音符。而此时卖豆腐的王老头三步两步走到房屋里,大块白嫩的豆腐已然放在空着的大碗里,大声招呼着:“来客人啦,今天豆腐半价!”我挺喜欢他这样的经营方式,传说他刚开始豆腐做的不咋的,后来越做越好,在周围附近几个村也小有名气。邻居聋老太买它的豆腐总喜欢讨价还价,但最后大家都知道每次都是他妥协。母亲递钱的时候,王老头已经飞快地把扁担扔到肩膀上:“钱刚刚你亲戚付了,够你家吃一个月的,豆腐的卖!”说话间他挑担的身影和叫卖声已经沿着泥土路去了很远,母亲一双老茧的手不知所措般搓着。只见舅舅在堂屋,对着墙上外婆和父亲相片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老人浑浊的眼里透着淡淡的忧伤,嘴角微微颤抖着,又仿佛是喜悦。门前几只喜鹊在树丫欢快地叫着,我心里想着难道真的有“喜雀叫,亲戚到”一说?母亲打断我的思绪,嘱咐我陪舅舅去一下外婆的坟地,我答应着,调皮的我悄悄地问母亲:“这个是真舅舅吗?”母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天的风特别大,舅舅把他的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只让我露出两只眼睛,心里想着这个舅舅和外公家的“华栋”舅舅区别咋怎么大的呢?听邻居提起过华栋舅舅不是外婆亲生的,年过半百的他整天挑着收鸡蛋的担子,天一黑就会几个人一起赌牌,前几天破天荒地叫我和姨父家小六子一起去帮他看家,两个人推开不高的大门。我们掀起锅盖只见锅里长了一圈白毛一样的东西浮在上面,小六子倒也勤快,三下两下帮他锅洗得干干净净,担子里面挑上几个最大的鸡蛋用水煮了偷偷在被窝吃。半夜里随着悄悄推门的声音,我知道舅舅回来了,他心神不宁地说道:“门也不关好,小兔崽!”我们装作睡着的样子,黑暗中墙缝里传来清脆声音,像是在数钱,我心里暗笑着,怕是又输了。就这样心里想着这两个舅舅之间的落差中,陪着他已经过了桥,来到河西岸的坟地。舅舅忐忑不安地看着一大片坟头眉头紧皱着,仿佛在努力地想起什么,顺着我的手势,只见他在外婆坟前跪下身躯,缓缓地立起双手成空心状,俯着头碰到泥土,带有巴根草的泥土又仿佛迎合着,心无杂念的他仿佛在沉思,一会又再起身重复着。我忽然想起“华栋”舅舅每次匆匆忙忙叩首的身影,有点滑稽可笑。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叩首是如此庄重,他悄悄地捧起一捧泥土裹在手帕里面。阳光下绿油油的麦苗附着青草味,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蓝色的天空中白云飘过,我笑着对他说:“这是台湾那边飘过来的云哦!”只见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嘴角上扬着,看着脚边冒出的蚕豆苗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年后,舅舅把所有亲戚都给了一份佩戴的金器作为礼物,天真的我以为台湾富裕的就剩下黄金。临走那天晚上,舅舅被安排住他自己亲外甥家,看着他穿上背心,拎起行李的那一刻,才发现老人家曾经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口袋越来越干瘪,只有裤兜里依然装着那天我陪他去外婆墓地,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坟土。那个傍晚在河边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宋朝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的诗句仿佛有了心中的答案。

没过几年,邻村又有台湾人回来探亲告之,舅舅骑摩托车上班不幸遇到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回来探亲原来都是银行贷款,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所有亲戚都沉默了。或许在此时我才明了那手帕裹着的泥土,带走的是他老人家对祖国、对故乡一份沉甸甸的眷念。

作者简介:谢云海,江苏省高邮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网络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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