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精选】刘姥姥进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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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中的小诗

一说起刘姥姥的喜剧效果,在同类的小说里都能找到几个这样的典型来,《金瓶梅》里的应花子、《西游记》里的八戒、《水浒》里的铁牛都是一例。如果琏二奶奶不是穿着那身彩衣,头上没有簪着金凤,就某种特性,也和这位插了满头花朵的姥姥差不多。但琏二奶奶吃饱喝足之余,剔剔牙,打打诨,逗逗趣,存心是让别人笑得一塌糊涂,捧着肚子喊疼,究其滑稽的程度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风致。而刘姥姥的滑稽,虽也有些“乔张致”,但实是一个小老百姓的村气,所以就别有一种惨痛的滋味。

滑稽,大约是中国古已有之的现象罢。东方朔偷来王母桃,仅仅是传说里的一种噱头,而在《汉书》留下的只言片语里,究其智量深沉,非现在电视里蹦来蹦去的几个小丑可以相比。而刘伶的精赤着身子,行虽放荡,实属愤激,就象后来的圣叹先生,在哭庙案发后,在狱中曾寄家人数语云:

“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

嬉笑怒骂中,却是不一样的冷隽。但是在这里我要问,作为一个普通村妪的刘姥姥,非上面的奇人狂人可以比拟,而她鼻子上的白灰,却又是在什么时候给抹上去的呢?

黄宗江老先生在《卖艺人家》中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说是唐明皇在后宫演戏,因群臣不敢装丑角,于是便自勾白鼻子,所以至今梨园行里敬丑。而在眼下京戏班的后台上,也都是以丑角为尊。每天上戏的时候,也只有等到他先勾上了白鼻子,别人才敢动手,生旦才能描眉拍胭脂,花脸才能涂上油彩。

唐明皇的一生功过情事暂不细论,光凭这一点的魄力,的的是让后人大书而特书的。至于“丑”呢,由于扮演的人物种类繁多——比如说劳动人民各行各业也只能在“茶衣丑”里找到位置,还有其它的“方巾丑”和“袍带丑”等,在戏台上自由发挥的时候也很多——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句明白的真话。虽然最后到底还是在人们的一片哄笑声中给湮没了,但那种对世相的剪裁和切入,对生活的呈现和颠覆,比起在恋爱中咿咿呀呀唱来唱去的才子佳人,也要真实彻底得许多。

大观园里的姑娘奶奶们只要张开嘴还有饭吃,是很难想起“油盐柴米酱醋茶”这些琐碎的事来。而常言说得好,“酒肉朋友,柴米夫妻”,其中的“柴米”,就我的意思来看,也就是饱暖的意思。王狗儿两口子在家拌嘴,刘姥姥“舍出老脸”到城里“闯运气”,也就是因为“柴米”的缘故啊。

而刘姥姥终于进了大观园,也是因为“多打了两石粮食”,忙着感恩图报,把瓜果蔬菜特意“留着尖儿”,让大观园里的姑娘奶奶们趁着新鲜尝尝。至于最后在园子里闹足了笑话,和宝玉在乡下看见纺车不认识,受了二丫头的嗔叱,实则出于一样。

说是一样,却蕴涵着一种极大的悲哀。的确,大观园里的花花草草于我们来说是太远了,但是作为嘲弄来讲,大抵成了富豪、官僚、当权者及各界名流的一种特权。而对于其下的相对应的穷人、平民、普通人,竟成了犯上触忌的言行,轻则受到排斥,重者则要受到责罚了。所以穷人家的斗口,在戏台之上也极易常见。而当权者的倾轧,除了战争,就象铁托在写给斯大林的信中所说的那样:

“亲爱的斯大林同志,请不要再派特务到南斯拉夫来暗杀我了。我已经把你派来干这件事的7个人都抓起来了。如果你不停止,那么我将不得不派遣我的人到莫斯科去。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将不必再派第二个人。”

这封信被发现时是在斯大林书桌最底的一个抽屉里。而大观园里的“斗法”,也同样精彩,通常也是压在枕头底下,以及窗户纸的后面。

对于刘姥姥的淳朴和厚道来说,在“一个个象乌眼鸡似的”的大观园里,谁更有资格来嘲笑她呢?

刘姥姥在大观园里生活的这两三天日子里。那些酸酸甜甜的美人,无论是锦心绣口的林妹妹,还是雍容典雅的宝姐姐,以及贾府的其他姐妹,差不多尽数地显现出恣肆的粉脸和绽露出真实的脾性;而从数十年世故中或经历或滚爬过来的太太奶奶们,也一个个掀开假面,脱掉伪装;这一些都像在动物园里的嚷着要看猴子的小孩子一样,却被猴子饱饱地看个够。而鼓都着腮半天不说话的刘姥姥,面对着颠倒的众生,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得的清醒呢?

说到这里,有还真亏这位姥姥呢!而一部《红楼梦》,在我们的眼里,不仅仅只是在古典的回廊之间徘徊的王孙公子和绣女佳人,而王孙公子和绣女佳人也正因为在这些可爱的阴影里,活生生地凸现出真实来。而我们也不会在缠绵的呢喃声中沉沉睡去,偶尔还会忆起几句俏皮的村白,发觉《红楼梦》里的世界,就是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而这些文字里面的人物,也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物。

而刘姥姥就是这里面最真实的一个,她就象一面镜子。尼采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

刘姥姥终于“满载而归”地走了。

“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

这是心灵的满足。而物质上呢,有穿的,吃的,花的,用的,玩的,装了一车子。当然,还有宝玉顺手捎过来的成窑钟子。

这个成窑钟子,也就是宝玉的慈悲所在。

对于妙玉来说,“若是用过,就是粉碎了不能给她”;对于林妹妹来说,“母蝗虫”三个字,是“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对于惜春小丫头来说,是告一年半年假画出的什么园子图儿;而对于宝玉来说,刘姥姥信口开河杜撰出的若玉小姐,竟是一位青面红发的瘟神爷,意想之外,情理之中,真是让读者也十足地“幽”上了一默!

然而,等到刘姥姥再来的时候,“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妙玉却把握不了佛祖的法力,“风尘肮脏违心愿”;而林妹妹由于自己的促狭和偏执,大致是熬不到“家亡人散各奔腾”的那一天,黄土垄上,衰草白杨,几度春秋了;而贾府的众姐妹们,“勘破三春景不长”,大观园众佳丽也就跟着风流云散了。

刘姥姥再来的时候,更没有什么“镜里恩情,梦里功名”,也没有什么煊赫的公府、什么簪璎的世家了。而一座大观园,“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一片白地了。而曾经的繁华风流,也只能在惜春未竟的画卷上去寻找一些残丹冷青的痕迹了。

而这个被作者倾注了太多自我的宝玉呢,他的床榻,为什么却被刘姥姥的酒屁臭气熏德满满一屋子呢?这是作者的自醒,还是一种无从言说的自我嘲弄呢?

我只知道,刘姥姥再来的时候,带来了眷眷的爱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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