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吕红作品

写给母亲的信

吕红(美国)

A

疫情爆发以来,最令人感动的是那些付出生命和鲜血代价的被誉为白衣天使的医护人员,点点滴滴,让我想起了亲爱的妈妈——

书页里夹着一帧故居前的小照,清秀的模样,尚未发育好的单薄的身形,却义无反顾,满腔热血无私无畏,担负起救死扶伤之重任;无怨无悔,奔赴那最艰苦的地方……那年母亲下放医疗队到西峡贫困山区,为乡亲们治病;没菜吃,她硬着头皮咽下那生蛆的腐乳;突遇山洪暴发,老乡用木盆推着她穿过激流……那感人一刻,永难忘怀。

偶尔翻看旧影集,感慨万端。忽有了新发现——五朵金花,年轻的白衣天使,她们相互依着那小亭阑干,微笑着憧憬着……啊,冥冥之中,仿佛天堂中的母亲在对我含笑微微……

我曾撅着嘴抱怨妈妈:为什么不多给子女拍些童年照?而孩提时她在天津在汉口都拍了好多照片呢。后来才知,原来幼年时那些天真可爱的照片,都是她大哥拍的。遥想当年风华正茂,母亲被选为代表参加国庆观礼;与同学们在草坪上舞蹈,留下岁月印痕。但随着孩子的接连出生,生活工作等等压力,拍照机会越来越稀少。偶尔全家去照相馆或郊外留影,几乎都是亲戚从外地来探亲时的合照。

艰辛的日子里,父母为了抚养子女,起早贪黑出去工作,回家后还要忙于家务,照顾儿女,可知付出多少心血?妈妈早出晚归,却总有些好吃的给俺兄妹几个解馋。如卤鸡头鸡爪,大部分是医院病号吃的,零头才是医护人员的夜班饭。母亲下班常常带回来满满一饭盒,孩子们啃得满手油,啧啧地连手指头都添了个干净!

老爸告诉我,你妈妈那时多辛苦,夜晚下班12点,半夜1点才回家。带的好吃的补身子的都留给家人,还笑着说她已经吃过了。

啊,我想起来了,母亲的心多细啊!每每放假回家,她都要给我做最爱吃的烧鱼,鱼稍煎一下,再烹调,洒上葱花,鱼汤鲜美无比!患病后她不能做菜了,就塞给我钱,说不能做好吃的给你,就到街对面餐馆买锅贴饺子小笼汤包吧。再也回不来了,年除夕全家大小包饺子的欢乐,一人擀面七手八脚帮忙或包或烧水或运输的热闹;再也回不来了,那团聚的温馨一刻。

B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带着一瓣心香,一抹书香,循着长长的石阶,走上山岗。妈妈,我来看你啦!

寻寻觅觅,频频回眸,依稀仿佛,你温暖的手牵着我,穿过野花摇曳的小径,绕过雨痕斑驳的古亭,还有点缀着喇叭花的篱笆墙。记不清那时我是几岁,却清楚的记着晚风清凉飒飒响,身上衣裳有你洗晒的太阳味道;你为我扎好了小辫子,去上幼儿园,每每牵着你那温暖的手,总要让你摸摸小脸,是不是又长胖了?……

烛光里的妈妈,无论是艰难岁月的省吃俭用,还是经济条件宽裕改善,都能让一家老小过得体面而滋润。那时买什么都凭票,过年才穿新衣。扯布裁衣都要比女儿身材尺码大,为逐年增高留有余地。好在我不挑剔,早年你穿的两排扣的列宁服,剪裁设计,衣袖卷进,裤腿缝起,旧衣服改造一下,穿起来还美滋滋的;洗白了也没关系,就去买颜料,柜台里一袋袋五颜六色的。妈妈问我喜欢什么颜色呢?我指着天蓝色说,喜欢!好,买了。你用一个脸盆倒入热水,将颜料倒进去,用筷子搅动,直到色彩染上衣服,穿起来美滋滋的。也不管那颜色有多么土气!

孩儿永远都是慈母心头的最爱。俺小时画画,画你戴着棉帽,笑容可掬,妈妈开心极了!有一次去农场插秧,偶然与幼园阿姨聊起子女的艺术天分,收工就坐在田埂上聊,聊到忘情,倦鸟归巢,日头已西落。寻常日子并不宽裕,仍尽可能满足儿女细小愿望,滋润每一个艺术细胞——女儿周末学琴从那时就开始了。清韵袅袅,永不会随流年而逝……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刻骨铭心的爱;怀念曾经的往事,怀念曾经在生命里在血液里最为重要的人。想当年,年轻的父亲曾写过那么多情书情诗,文采斐然,真情流露,曾点亮了你的青春,照耀了你的梦想……可惜在乱世中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失去了才知失去的珍贵……对话悄悄打开一扇通往心底之门,走进风云变换的时空,不停地琢磨,不断地回味,相知相依而又生离死别,是怎样一种伤怀,一份感慨,内心又有怎样的独白,剪不断理还乱……万里迢迢漂洋过海来的沉甸甸家书,十几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可是他的精神寄托?

人生不是每一段生活都能有一个美丽的回忆,也不是每个回忆都能让人那么刻骨铭心。然而当你经历过那种来不及领悟伤痛就失去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亲人之后,难以释怀会终日缠绕在心头;每当特别的日子,遥在天国的妈妈就浮现,轻轻拂去心头的怅然……

C

母亲是个内敛而又坚强的人。三十载医务生涯从未请过一次病假。人说平时小病小灾的,反而没事。恰恰是不常生病的人,最后都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大病。

母亲太内敛了,痛苦都埋在心里,怎会不生病呢?文革时期外公被抄家,批斗,患病;当造反派指鼻子斥骂“资产阶级臭小姐”时,只能泪往心里流!因战乱炮火轰炸、颠沛流离,从小你就尝遍人间疾苦,勉强吃上饭,勉强读点书。无论强权多么蛮横,世道多么艰险,人的良知及善良本性愈加弥足珍贵……对待病人你是那么尽心尽力,暗中还帮了不少落难者,为他们送医送药。人家唯恐躲避不及怕沾了“叛徒”或“走资派”,你却说,来的都是我的病人。就算有错——也不能不给人治病啊!

表姐说:不论是星期天、节假日,我们到你家去,经常会听楼下传来:“曹医生,院长有请。”这时你妈不管在干什么,她会丢下一切,二话不说拨腿就走。这就是你妈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母亲是最伟大的,母爱是最神圣的。”对非亲非故身处逆境中的人尚且都能关照,更何况对至亲骨肉,怎会没有融于血脉的挚爱亲情?

身患绝症的母亲送将要远行的女儿出门,腊月里,寒风刺骨,不想让你送,说外面很冷。万般不舍的眼神,一直望着我们,父亲拎着行李。摇摇手,转身大步向前。走了很远,忽然,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呼唤。只见你远远的,吃力地向这边跑来。雪地冻得溜滑,刚作过手术又做化疗的母亲,身体虚弱,真怕你跌倒了啊!

急急忙忙赶来,为什么呢?是为给我几张小小贺年卡,为了叮嘱我两句话。父亲摇摇头,说看看你妈妈,就是这样牵挂心疼孩子。走了很远,仍然看你的身影伫立在雪地上。

“看尘世种种,须臾之间,尘归尘,土归土。……悲欢离合,一场春梦掠过岁月之湖,了无烟痕。” 往事依稀。泪水涟涟。

我和父亲轮流守护着缠绵病榻的母亲,为你读书读报。在陪伴间隙阅读各类经典,写笔记做文摘,累积了数十本笔记。日后随我天涯漂泊,行走他乡,始终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财富和精神慰藉。从前母亲因忙于工作没闲暇来读杂书,病中,反而读了不少文学书籍,有图书馆借的,也有书店买的。这样母亲与亲友之间有了更多话题。在这个世界里,她们洞悉人生奥秘,心灵、艺术、美、大自然浑然一体,人与大地和宇宙紧紧相连。人,充满理性与情感的人,沉浸在艺术创造的神秘,以及亲情友情之温馨。

身为医生,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也比谁都更清楚死神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小妹来医院探望,母亲眼睛溢满了泪水,那种生离死别之感,连旁边的医务人员都被感染而掉泪!

最后一次见母亲流泪是在她弥留之际。那一段时间,我和父亲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病况日渐加重,她一开始还说“如果我要是再活一年就好了”,到“我要是能活过春节就好了”。我每次听她说这样的话,心如刀绞。她是医生,比一般人都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病情,也比那些不懂的人更清楚死神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这是多么残酷的清醒!

这天晚上,我和父亲为谁守前半夜或者后半夜的事,有点小小争执。都想让对方早点休息。突然,这个时候母亲开口,而且是用了中气很足的声音说:“你们都去睡吧!”她的脸色突然间很有光彩,居然说出这么完整的话。精神也显得格外之好。

有相当一段时间,亲友同事来看望她,最多就是微微点头和轻轻摇头。连看望她的领导,问候她,母亲只是微微喘气,无法说话。仅见她口形在动,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与我都已经习惯母亲的沉默了。当她突然对我们说话,我和父亲有些惊喜,也不争执了,父亲先去睡了。我觉得那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内心隐隐不安。关了房间灯,仅留小小台灯,我一边看看书,一边看看母亲动静。我发现母亲跟平日不同,她眼睛里不断地有泪水在流淌,我给她轻轻擦去,又有泪流出来;愈来愈多,怎么擦都擦不尽。我慌忙按下紧急红灯,护士医生都来了,他们急救了一番,吸氧气、打强心针等。最后用电筒照照瞳孔,散大,心跳也没了。

母亲就这样静静地走了。我给她擦去最后一滴泪。

往事依稀。生命里的冬天总是太长,母亲熬过许多冬天,但终竟没熬过寒冷,那年除夕,她说想回家,想与亲人过一个团圆的春节!可是未能如愿。春寒那夜,回光返照的母亲,用最后的气力发出微弱的声音,留下无尽的爱。

每每谈到母亲,老爸就情绪失控,老泪纵横。凄楚地说,我想你妈妈。我也哭了。

D

妈妈,今儿我来看你了。恍惚中,又回童年。妈妈温暖地牵我手。这微暖,沁入了花开的清气,盛放着,却也收敛着,这么的缠,是缠绕到心里。倾尽所有的美丽,这尘埃里的爱,开到荼靡。你笑貌如昔,永远保持在盛放的年华!

“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飞扬,两行滚滚泪水流在树下……”

母亲出生在天津,成长于汉口,唯一的出行是与弟弟结伴,去镇江外婆老家拜望,见过哥嫂。然后去南京探亲,玄武湖拍照,博物馆浏览,留下此生唯一的旅游纪念。

相比之下,做儿女的,天涯海角,东西南北,东半球西半球,一个比一个跑得远,但再怎么远,也忘不了故乡的山水,忘不了——妈妈呼唤儿女回家吃饭的温馨!而根植于我们文化血脉的基因,始终保留着,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母亲、祖母亲、祖祖辈辈的母亲,养育着一个一个家庭,便是一个家庭史乃至民族史,她们都是历史中人也应是创造历史的一部份。今天祭念她们,歌颂她们的美,她们的德,都为家庭为民族尽了责。因此要更多更好地做一些母亲们尚未来得及做的事,更要为下一代做一些想做的事,让他们生活得更好更幸福;变祭念为铭志,变哀思为奋起,让母亲和母亲们的在天之灵安好!

而今,母亲已长眠于那青山绿水间,安歇在青青山岗。

清明节,我与老哥一道,给母亲重新修缮了墓碑。并也修了舅舅墓。母亲有亲兄做伴,终不孤单。墓前,烟雾袅袅恩情悠悠,碑上镌刻的名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母亲叫芸。有草头的芸,芸芸众生的芸。外公给取的名字。她自己总是简写成:云。云彩的云。

君有言:你若盛开,蝴蝶自来;你若精彩,天自安排。在这样静美的时光里,袅袅烟火,秋水长天,固守着仅存的坚持,终究可以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命运跌宕,在千千万万个母亲中,她们都是些再平凡不过的女性。也许,感受这份无奈与遗憾才是最"经典的"美。

童年读书懵懵懂懂,但印记却深深浅浅。人说曹雪芹具有巴尔扎克再现整个社会生态幽微的洞察力及布鲁斯特的敏锐,缪西尔的才智与托尔斯泰的悲悯情怀;博览群书,有一种遇到了知音而生出的千言万语的刹那震撼。文字是渺小的,但也是伟大的;是软弱的,更是坚强的;是良心、是利剑、是烛光、是沙漠中的甘泉、是茫茫黑夜中的希望;是唯一能够让人不至于陷入绝望的精神支柱,是头顶上的星空与心底的道德律——即使生活苟且,我们仍有诗和远方……

妈妈,我又开始拉琴了,是你喜欢的曲子;波尔卡、波兰圆舞曲,还有:春天里的花园多么美丽—那时候,家境并不宽裕,为了女儿的爱好,你省吃俭用,咬牙买下了一台手风琴。我们兄妹仨的音乐细胞也就在悠扬的琴声中袅袅生长;喀秋莎。山楂树。多瑙河之波。珊瑚颂。洪湖水浪打浪……

手风琴的旋律在轻拂,那逝去的幸福如梦如幻,花楸树叶轻轻地起伏;白色月光静静,照亮游子的归乡之路……

写给母亲的信,寄向遥远的天际。妈妈,我从未觉得你离开我很久了,因为你不时出现在我梦中。依稀想起,诗人余光中的诗句: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作者简介】吕红,文学博士。美华文协会长、《红杉林》杂志总编。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特聘作家。著有《美国情人》、《女人的白宫》、《曝光》等。主编《女人的天涯》、《跨越太平洋》、《蓝色海岸线》等。曾获各类文学奖及传媒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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