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道而行:人知道了物的永恒和普遍,才能终生地守护自己
在人的面前,事实上呈现两条道路。一条是道,它通向生命;另一条是无道,它通向死亡。遵道而行就是要否定无道而肯定道。
老子将道与无道之间的矛盾尖锐地突显出来。在道看来,道是道,无道是无道;但是在无道看来,无道是道,道是无道。这样便形成了一种极为典型的老子的语言表达方式。它一方面是同一性的,另一方面是悖论性的。作为语言悖论,“道是无道”这种语言表达式实际上支配了老子的整个文本。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这里,道是非道,德是非德,物是非物。在这种语言表达式之中,主语是就道而言,宾语是就无道而言。于是主语和宾语实际上在同一的语言表达式中代表了两种完全相反的观点。
当然,老子在极端的悖论形态中力图肯定道,否定无道,亦即拒绝一般的道。基于这样一种理解,被道所规定的天地和圣人的本性就不是仁,而是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种不仁决不意味着一种非人道主义,从而主张毁灭人性。相反,它意识到并且反对仁义这一人道主义自身所包含的矛盾,亦即它始终是欲望的伴随现象,由此它将导致自身的瓦解。于是不仁不仅是对于一般仁义的否定,而且也是对于它的超出。在对于仁义等无道的否定之中,思想到达道自身。唯有道才能让万物和人在有无之变中生生不息。
作为遵道而行,人必须要否定无道自身中所掩盖和诱发的欲望。“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在此,必须对于欲望进行区分,亦即划定欲望的边界。心与腹、志与骨虽然都是人的身心的一部分,但存在根本的差异。它们之间实际上是人为和自然的分别,亦即人为的和自然的欲望的分别。
自然的欲望是身体性的,如腹和骨等等。它是一种生理现象,合于自然本性,是自然而然的。这样,实其腹、强其骨便是沿道而行。相反,人为的欲望在根本上由人作为而出,是人的心和志的产物。而且这里的心和志主要被理解为违背自然和反对自然,亦即背道而驰。在此意义上,人必须虚其心,弱其志。
这种否定是一个过程:首先是欲无欲,其次是无欲,最后是无,亦即无为。在欲无欲中,人固然试图消灭欲望,达到无欲,但这种消灭欲望本身仍然是一种欲望。于是,一种欲望和一种无欲的欲望形成了一种抗争。这会导致身心的分裂和痛苦。
但在无欲中,人要无欲的欲望逐渐消失,但无作为否定仍然面对它所否定的对象。只是在绝对的无中,欲望的痕迹才彻底被排除掉,人完全居于绝对的无之中。这种对欲望的否定同时意味着是对于道的回归。
在否定欲望的同时,遵道而行也要抛弃工具和技术。工具和技术不仅满足了人的欲望,而且也刺激了人的欲望。它是人远离大道的助推器。为了行走在大道上,人就要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于工具的依赖。“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老子大道流行的理想国里,工具和技术已经失去了根本意义。人们不仅放弃一般物质的器具,亦即一般生产和生活的工具,也要放弃文化的用具。人们安居于自身所属的国土,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而与道同在。此外,老子特别批判了以文化形态出现的工具。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圣智、仁义和巧利之所以防碍大道,是因为它们一方面掩盖了人的欲望,另一方面引诱了人的欲望,不过是一种以真理形态出现的谎言。由此,对于它们的弃绝正是从谎言到真理亦即大道回复的开端。
对于欲望的限定和工具的抛弃是对于无道的否定,这是遵道而行的一个方面,它的另一方面则是对于道的经验和实践,也就是修道、行道和为道。
道虽然是自然之道,但也必须通过圣人之口被言说出来,而获得了语言的形态。如果人们要修道的话,那么首先就要闻道。但人们对于道的态度实际上可以区分为三种不同的形态。“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上士不仅闻道,而且行道,与道合一;中士闻道似是而非,所闻之道若有若无;下士则完全否定和拒绝听从道的召唤。
在这样的关联中,作为一个为道之人就要将自身和众人区分出来。“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这描述了我和众人的种种对立现象。它们无非表明,众人沉溺于世界的非道的生活之中,而我则尊重道、追求道,按照道的规定去生活。虽然一个修道的人在无道的世界中看起来是愚蠢的,但就他自身而言却具有超凡脱俗的伟大风貌。一个为道人凭借什么和众人区分出来呢?不是凭借他的其他特性,而是凭借他修道。
但为道者是如何去修道的呢?修道的关键是与道合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与道合一要从人自身开始,也就是修炼人自身的精、气、神。修炼表现为一种否定的过程,排除对于精、气、神各种形态的遮蔽和污染。它同时也是肯定的过程,开启出精、气、神自身纯粹的本性,并且让精、气、神三者合一。当然,修道者并不只是固守于自身,相反,他通向人和天地。因此,修道者也与他人同在,与天地同在。
人通过修道而体道。体道是人亲身体验道的生成。这发生在身心合一的虚静之中。“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当人达到了极端和绝对的虚静的时候,这便敞开了人与万物间的神秘的通道。一方面,万物在虚静中显示自身的本性;另一方面,人可以静观到万物自身的存在。这就是与道合一的经验。就万物的显现而言,它回到了自身的本根,故是归根。这也是它们和平地居住于自身的家园,故是宁静。这也是它们回复到自身的本性,故是复命。这也是它们实现了永恒性和普遍性,故是常。
就人的明道而言,知道了物的永恒性和普遍性才是真正的明道。人由此能无所不容,坦然大公,无不周全,与天合一,与道合一。一个人惟有体道才能终生地守护自己。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