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白描纪实散文:生命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被上帝咬过的苹果》连载之二

生命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

——白描纪实散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连载之二

文/白描

没想到,这一夜居然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天晨起,看医生护士陆陆续续来上班,想那位读片老专家也该到位了。片子他会怎样看?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我犹如一个经过法院一审二审,仍进行最后努力的申诉者。我默默在心里祈祷,想自己一生不曾负人,谅老天也不会负我。我没有出病房,忐忑不安等候着消息。这是一段异常难熬的时光,盼医生尽快告诉我消息,又怕医生推门走进,我有点不敢面对他们了。我瞎想,如果是好消息,医生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是坏消息,医生也许会权衡斟酌,不妙的事情谁处理起来都要踌躇犹豫的,那就有可能拖一拖。又想,医生什么病没见过?他们才不会婆婆妈妈,不会如我所想,他们的职业对一切早已司空见惯,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

果真如此,九点不到,医生来了。

带来的是坏消息。

经过老专家仔细读片,确诊肝右后叶占位,原CT大夫肿瘤病变可能性大的结论没错。

医生说,老专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增强剂到达目标部位后的每一个时间节点,对上海瑞金医院的CT检查表示遗憾,认为他们截取影像的时机往后再延续一点才对。

最后的希望落空,金口玉言的寄托变作铁嘴钢牙的裁决,老专家没有给我机会。

下来一个迫切而现实的问题是:告诉不告诉家人?告诉不告诉单位?

这个问题昨晚就想过,打算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好朋友、以诗书画三绝著称的何首巫,因肝癌病逝于2007年11月27日,此前两个月,也就是国庆前夕,我们还在一块聚会,在蓝岛附近的一鸣堂会所挥毫泼墨,谈书论画,他一如既往谈笑风生,潇洒倜傥,兴之所至,还为“一鸣堂”题了匾额。之后去平安大街一家餐馆吃饭,他自己驾车,风驰电掣一般。我们哪里知道他已病入膏肓,先前听说过他身体不适,问过他,他一笑置之,回答说是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他没有惊动周围的朋友,不愿意让任何人为他操心,不想让人看到他戚戚惨惨的样子,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印象最终在神采奕奕的笑容中定格。好兄弟首巫是条汉子,无妨就学他。

但妻子的面影总是浮现在眼前。我们共度过艰难的日子,有过摩擦,有过不快,但夫妻之间哪能没有磕磕碰碰?在大的人生关口,我们总能紧贴一起,在危机时刻总能相互搀扶,相互温暖。若是连她也瞒着,实在说不过去,况且这事想瞒怕也瞒不过去。想来想去,终于给她打了电话,只让她来医院,没说病情。

妻子开车很快来了。不想给她突然刺激,我斟酌词语,尽量缓和地把医院检查结果告诉她。

妻子还算冷静,主张很坚定:没有什么可怕的,积极治疗,好在是早期,医疗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不信没有办法。

当我说出不想告知单位的想法后,被妻子否定了。她说:“接下来还要住院,还要治疗,不告诉单位怎么行?学院的公务总得有个交代,治疗费用公家支付,不说清楚怎么行?”

妻子当即给学院副院长成曾樾打了电话。

曾樾来了,很是震惊。主治大夫将手术列为第一治疗方案,并坦诚相告:中日友好医院虽常做肿瘤手术,但比起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协和医院,还是不及他们经验丰富,建议我最好选择这两家中的一家,争取尽快手术。曾樾表示马上联系肿瘤医院,我对他唯一的要求是:只限他一人知道,暂勿对学院同事讲,也不要向中国作协领导讲。

这时候,鲁院教学部副主任郭艳打来电话,高研班原安排明天是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的课,建功临时有事,不能上,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施战军在中央党校学习,郭艳请示由谁来补缺。我建议请雷抒雁,抒雁早有准备,到场开讲就是。过了一会,郭艳电话又来了,说雷抒雁人在外地,过几天才能回来。我又提出《文艺报》总编阎晶明,郭艳联系后再回电话,阎晶明明天有会,来不了。她建议由我来讲,再联系别人怕来不及,临时拉人登场,对人家也不太尊重。这一方案遭到曾樾和妻子的反对,医院这边正闹心,明天怎么可能去讲课?我觉得实在难为了郭艳他们,他们只知道我住院是体检,并不知道其它事情,临开课主讲缺席,就像临开戏找不见主角,不能不让人起急。这种情况如同救场,我答应了郭艳。

我要讲的是《优秀作家素质解析》,过去讲过,但还要重新准备。晚上回到家,强迫自己不去想病情,集中心思,开始备课。

第二天按时上课。

我始终认为讲坛是种圣洁庄严并且具有自我省励力量的地方。无论什么人,一旦登上讲坛,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令人信服的才学、最拿手的东西奉献给听众,这一点和演员有点近似。我先天晚上洗了头,早起仔细刮了脸,换上正装,尽量涤荡病号的倦容和医院留在身上的气息,显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告诫自己,这一堂课一定要讲好,不能走神。我曾经给人讲过教师这个职业的特点:无论他是什么人,登上讲坛,便一定是最无私的,街边卖羊肉串的小贩,可能会把乱七八糟的肉穿成串,卖给食客,把好肉剜下来留给自己吃。但教师不会,他不会把糟糕的东西讲给学生,把精华保留,晚上睡到床上讲给自己老婆听。我以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位作家为剖析对象,结合他们的创作历程讲作家应该具备的素质。讲到路遥病中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情景,我悲从中来。路遥是因患肝癌而走的,击倒路遥的病魔,如今潜伏我的体内,哪一天也把我带走呢?黛玉葬花虽是女儿所为,我也不似金陵痴女子那般多愁善感,但黛玉的悲诉却在耳边响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但我认为对自己的情绪掌控还比较好,不消极,不悲观,不露一丝破绽。只是在课结束时,年轻作家们对我的讲授报以掌声,我则在想:这是不是我在鲁院讲坛上的绝唱?

午饭后成曾樾来我办公室,讲肿瘤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是作协基建办谭局联系的,他对那边很熟悉,片子专家看了,但还要作核磁共振。曾樾关切地嘱我什么事都放下,讲课累了,下午安心休息,争取明后天就能安排核磁共振检查。但休息是不可能的,中午办公室里,照例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去,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有来问候看望的,有来请示研究工作的,一刻也没清闲。下午是导师与学员的见面会,这是鲁院创设的一种教学形式,一种面对面、手把手的人才培养机制,上个世纪在鲁院前身中央文研所、文讲所时期,茅盾、老舍、艾青、张光年、严文井等大家除来授课外,还分别担任学员的导师,一个班学员化整为零,三三两两被划分到导师名下,有点拜师学艺的味道。如今的导师,也是首都文坛各路名家,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课外延伸教学形式。导师见面会有一套程序,很有仪式感,惯常总是由我来主持,这一次也不例外。54名学员分配给12位导师,仪式结束,当导师认领了自己的弟子分别去谈话的时候,我的心才回到自我现实中,开始考虑怎样迎接履凶步险的明天。

感谢曾樾和谭局,还有一位在工作中认识但交往并不深的中集建设集团贾经理,他们陪着我的妻子多次跑肿瘤医院,随身带着中日友好医院的片子,请这个看,又请那个看,希望得到最为准确的评估。先前找过的专家又推荐了另一位专家,一位腹外科权威、主任医师吴健雄。吴健雄介入每天1985年不同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协和1995年获腹腔协和医科副教授大学疾病博士学位,参加……医师从事肝胆胰胃肠及乳腺肿瘤的诊断好评和治疗专业开始具有青年丰富的项目临床疾病经验主要权威研究方向为肝癌外科好评造诣治疗及胃肠癌的微创治疗,慢性,,参加技能多项优秀国际及国家突出级科研结合突出项目现任多种《中华参加现代国外外科杂志特别》及《肿瘤研究与临床丰富》学院编委移植发表论文40长期40论文40400余篇。他们拜见了吴健雄博士,希望他能作为我手术的主刀。吴健雄答应了,这让我增加了信心。早听过这样一种说法:癌症患者,三分之一是病死的,三分之一是吓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让医生治死的,遇到一位好医生不容易。

核磁共振检查需要排队,如今癌症成了常见病,患者太多,有吴健雄博士关照,我的检查还是被安排在数天之后。到了日子,如约下午一点半准时赶到,却一直捱五点多才轮到我。这一天是平扫,第二天再做增强。被叫进室内在二道门外等候的时候,一同进来的还有另一位年轻女性患者,妻子陪着我,一位中年女子陪着年轻女患者。甫一见面,就知道那中年女子是个乐天派,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听我检查什么部位,然后滔滔不绝地开讲,说什么病也不可怕,就是癌症也能治好,祖国传统医学博大精深,有人早开始挖掘这一宝库,已经掌握了一套简单有效的办法,说着把手中的书递给妻子。书名叫《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作者张悟本。中年女子见我们一脸茫然,“没读过?”她大惑不解:“有病怎么不读这本书?张悟本你们也不知道?多火呀,都上电视了,他的方子就是煮绿豆喝,治好了不少病人,神的不得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张悟本,管他张悟本李悟本,我心里只有吴健雄,我将把自己的一百多斤交给即将为我动刀子的那个人。

检查过程繁复而麻烦,平面扫描,增强扫描,再往下又是B超,虽然每一关暂时都还没有结论,但这一系列检查本身已经给我传递出明确信息,我知道刀子是挨定了。

从肿瘤医院出来,站在门口大街上,我想起了陈凤楼。凤楼原是鲁院办公室主任,退休后返聘到鲁院基建工地工作,四个月前检查出肺癌,就是送到这家医院手术的。手术很顺利,在这过程里,我两次来看望他。术后第八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是马上出院。我吃惊,阻止他:“你疯了?手术才几天,伤口还没拆线就出院,怎么可能?”他在电话那边说:“医生说没问题,伤口恢复很好,各方面感觉也不错,回家休养环境更好一些,到时候再来医院拆线就是了。”还说,接他的车等在楼下,他已经收拾完东西就要下楼了。阻止不住,想来大概也无大碍,只好由他了。

谁知,正吃午饭,谭局来电话,说凤楼走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他再说一遍。谭局悲痛地又重复了一遍噩耗,我懵了,怎么可能?凤楼刚和我通过电话,他的口气是那么轻松,他对即将回家的感觉是那么美好,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谭局说是上午10:20分左右的事,凤楼从医院回到家,很激动,弟弟女儿扶他上床休息,刚躺下,只听他突然说难受,脸色变得很难看,“吭吭”咳嗽了两声,头一歪,随后再没有叫醒。凤楼和谭局在基建办共事,又是谭局送进医院的,家里人马上给谭局打电话,谭局赶去,这才打电话给我。

我查手机通话记录,凤楼给我打电话是9:44分,此时距他逝世仅36分钟,我感到巨大的震惊和悲哀。真可谓人死如灯灭,前一会儿还光焰灼灼,倏忽间风袭来,那灯火眨眼就被吹灭了。他家住在紧挨肿瘤医院的潘家园,他是匆匆赶回家然后死去的,人说视死如归,归去,归去,原来归去就这么简单匆迫!

事后分析凤楼大概是突发性肺栓塞。他的后事是我主持料理的,地点是东郊平房殡仪馆。几年前,在一个大年三十的下午,就在这里,我,凤楼,还有学院出纳司丽萍,送走了学院会计张彩霞。彩霞是妇科癌症,下午一点半我看望她从医院出来,驾车从方庄东方医院行驶到东三环长虹桥,电话响了,彩霞丈夫告知我彩霞走了,我马上调头返医院,并通知身为院办主任的陈凤楼,凤楼又通知小司。彩霞家讲究丧事不能隔年办,主张当天就火化,时值除夕,且是下午,凤楼紧紧火火地联系殡仪馆,赶在人家过年放假前的最后一炉,送走了张彩霞。寒风料峭,站在殡仪馆空荡荡的院子里,凤楼曾深深地感叹生命无常。他不会想到那无常的议论竟一语成谶,仍在同一个地方,现在轮到为他送行了。

想一想,人生一世,其实用四个字概括就很恰当:迎来送往。从人到事到物,从出生到存在到死亡,从所想所求到所得所舍,无非在循环一套迎来送往的礼仪。一切都在来来去去的运行当中,一切都不可能恒久。生和死,就像面前道路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距离并不遥远。

站在医院大门口,我想了很多,最后想到的是:这里将迎来我,又将怎样送走我?

内容简介

《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是著名作家白描的最新散文集,作品分为“生生死死”、“玉记”、“朋友与岁月”三部分。

“生生死死”是讲述的是面对绝症,生死煎熬的心路历程,以及在这一特殊时期对人生、生命的感悟,震撼人心。“玉记”讲述的作者多年来对玉文化研究的一些体会。“朋友与岁月”是作者的忆旧之作,无论是写人、写事,都让人为之动情。

编辑推荐

一位被宣布为癌症患者的心路历程,一段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生死煎熬,一部体悟生命启人思考的心灵告白,一段极为罕见绝处逢生的医学传奇。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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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教书、编书、卖书、捐书……作者数年来用充满温暖的行动感召身边的人,呼吁让阅读重新回归美好生活。伴一窗月影,沏一壶清茶,在茶香和书香的氤氲中,手指在飘着油墨香气的书页上滑过,或伏案秉烛,或随性浏览,穿越古今让自己拥有一份宁静平和,穿越时空让我文字洗涤心灵的尘埃。《微风轩书话》是作者首部书话随笔集,主要收录了作者读书有关的文章。透过这些飘着书香的文字,不仅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人生、生活的独到见解,而且也可以从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书稿语言平实、情感真挚,是一本值得细细品读的读书随笔。

读书随笔《微风轩书话》2017年6月由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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