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去看那个景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去看那个景

文/厚夫

一跨进2000年的门槛，脑海里便呼地闪出一个奇特的念头，想到延长县城走一遭，不为别的，是想去看看那个兀兀孤立的抽油机。因为，那个风烛残年的抽油机下面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说来也怪，延长县我去过好多回，那个抽油机也瞅过好多次，但去了就去了，看了也就看了，并未咀嚼到什么，今年反而萌发了这样奇怪的念头。

也是，想去就去。从蜗居的延安城到延长县城才100多华里路，坐客车也就是一个来小时的样子。背个行囊，挤上乌烟瘴气的中巴车，顺着延河，一路前行。这些年，陕北的基础设施建设有了长足的发展。远的不说，单就这路，与20年前相比，简直是天上与地下。铁路方面，陕北不仅有了西延铁路、包神铁路，而且正在加紧修建贯通整个陕北的神延铁路。公路方面，西安至包头的210国道的改造，使“朝辞西安钟楼下，暮到大漠榆林边”的千年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不仅如此，铜川到黄陵、延安到安塞、榆林到靖边的高等级公路已开始规划与建设，沿秦晋峡谷的渭清二级公路也开始动工。民航方面，延安到西安、延安到北京的航班也生意火爆。铁路、公路、民航构成了立体的交通网，四通八达。陕北人行路难的问题得到根本性的解决。而此时在宽阔平坦的二级公路上行车，司机有种我欲乘风归去的豪迈感，旅客也能产生跨越世纪的畅快感。

透过车窗远远望去，建设中的神延铁路正向北方挺进；散落在沟壑间像星星一样稠密的抽油机，也正聚精会神地吮吸大地的乳汁；延河河谷川道中的塑料大棚，在阳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此刻，高原母亲额头上虽然盘结了许多褶皱，然而她仍灿烂和生动。2000年对于陕北是一个“利好”的消息，西部大开发战略开始启动，国家投入巨资进行西部建设。今后的陕北，一方面大力发展以石油、天然气、煤炭为主的能源工业，加快基础设施建设；另一方面封山育林绿化，治理水土流失，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龙年欢腾，又赶上个“千禧年”，真可谓“千年等一回”。“再造一个秀美的西北地区”，“退田还林（草），封山育林，个体承包，以粮代赈”，多么美好的蓝图与实施方案，历史终于把美好的机遇赐给了陕北人。抓住机遇，便是抓住了幸福；抓住机遇，功在当今，利在千秋。

客车在延安的甘谷驿镇离开了西包线210国道继续沿延河河谷逶迤而行。行几十华里，便到延长县城。车一停稳，我便下车往延长县城西门外的石油小学那里赶。这所小学原名叫延长县西门小学，前些年，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捐资助学，帮助修建教学大楼，因此更名为“延长县石油希望小学”。其实，这里有更深的一层原因，学校里的那口油井，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也就是说，中国石油之祖在这里。人们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凭吊历史。

学校放寒假了，没有往昔活泼与欢乐的场面，瑟缩的风在翻卷着无奈的寂寞。我侧身闪了进去，一眼就看见校园里那架兀立的抽油机。它是一个崭新的道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旁立一碑，上书“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字迹大方，字力遒劲；碑下是介绍性的文字与一组同石油有关的浮雕。这些都是脑海里熟悉的内容。精彩的历史，谁也不会忘记。

说到油井，不得不提起沈括这个名字。沈括在中国历史上的定位是一名杰出的科学家，他对天文、数学、历法、地理、物理、生物、医学、文学、史学、音乐等各门学科，均有卓越的成就。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教授，把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其实，沈括既是当时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第一流科技人才，又是一位热心爱国、体察百姓疾苦、文武双全的政治活动家。沈括所处北宋，边患甚多，东北有契丹，西北有西夏，烽火连绵，国家积贫积弱。公元1080年，沈括奉调鄜延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州，来到与西夏对峙的陕北前线，共待了两年零五个月。沈括进入陕北的偶然机遇，使他与“石油”这个名字时刻联系在一起，这一切缘于他良好的科学素养与敏锐的目光。他在延州的时候，看到当地百姓采集一些黏稠的液体，燃烧时冒出一股很浓的黑烟，连帐幕也熏黑了，便凭直觉断定这种烟大可利用。他第一个用它代替煤烟，制造成墨，且言“此物后必大行于世……盖石油之多，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沈括认识到陕北石油储量丰富，认为石油不但可以替代松木，是一种有价值的燃料，而且地层下面蕴藏无穷，可供大量开采，甚至用之不竭。然而，最早尝试中国石油化工利用的沈括，却因北宋与西夏之间著名的“永乐大战”的失利，又一次获罪受到处分，而正式退出政治舞台。沈括晚年隐居梦溪，写作他的《梦溪笔谈》去了。沈括在仕途的退出，虽说失去了一时的荣华富贵，然而却使中国多了一名世界级的科学家。某种意义上，沈括的存在，奠定了中国在中世纪的科学基础。可惜，在古代中国特殊的政治土壤里，知识分子感兴趣的话题是仕途，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像对沈括这样卓有成绩的科学家的定位，也只能是千年以后的事了。科学的步履，在封建的中国走得太沉重、太缓慢。因此，石油具有工业意义上的正式开发与利用，也只能是封建王朝将结束的时候出现。

在沈括曾预言“此物必大行于世”近千年后，也就是公元1905年，陕北的石油终于有了工业性质的开采。它的意义不只是对陕北的，而且是对于全中国的。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国人饱受了黑夜中的煎熬，对“洋油”的渴望不啻于对天上星星的企盼。进口洋油，每年要耗费大量的白银，造成国库空虚。与其大量动用国库，不如发展民族石油工业，走自己的路。清王朝末期，许多有识之士想到了这点，估计慈禧、光绪也都想到了这点。于是才有陕西当局奏请试办“延长石油官厂”的获准，才有候补知县洪寅为“总办”的出场，与20万兵丁、民工修通铜川金锁关到延长县城的马车路的壮举。1907年，就在这里——陕北延长县城西门外，打出了井深81米且产油较旺的“延一井”，这口井就是“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史料记载，“延一井”出油后，用小铜釜试验加工，每日可取灯油10多公斤，烟微光亮可与进口油媲美。“延长石油官厂”的创办和“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的投产，按照教科书的说法是，结束了中国大陆不产石油的历史，填补了旧中国民族工业的一项空白，在中国石油发展史上起到了先驱的作用。

当黄土高原上的那股黑褐色的石油冲出地层时起，历史选择陕北作为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这是多么有趣的事。石油是现代工业的血液，也是现代工业的象征，没有它的存在，人类的现代文明将不可思议。从沈括研究石油，到中国石油最早的工业开采，时间竟走了一千多年；从中国石油最早的工业开采，到中国摘掉“贫油”的帽子，时间是半个多世纪；从玉门、柴达木、克拉玛依、大庆、胜利、中原、江汉，到塔里木、吐哈、南海、渤黄海、陕甘宁等油气田的大规模开发，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如今的中国，不仅油田众多，而且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产油大国。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陕北世界级大型煤田与靖边、横山一带中国最大的整装气田的发现与开采。正应了古希伯来人的一句名言——造物主是公平的，最贫穷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富有的地方。是的，陕北这个地方简直神了，这里既是中国现代革命的圣地，也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发祥地，同样将成为21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能源基地之一。《周易》云：“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陕北有的是累累黄土，也有的是丰富的石油、天然气、煤炭，她对中华民族是母亲式的无偿给予。

尽管寒风凛冽，但我的游兴未尽。伫立在具有象征意义的抽油机前，默望蓝天与黄褐色的群山。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有些事情也无须解释，正像我突发奇想，跑100多里的地，看这个风景一样。我还知道有一点，随着西部大开发鼓声的擂响，陕北会有更大的变化。我不仅仅期待着，而且为之努力着……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