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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看戏的回忆线,总能被我拉得很长:细论起来,所看的第一部俞建华老师主演的戏,是《春归燕》。那年,我二十挂零,无意中看到了她也二十出点头时饰演的舞台角色。尽管,这中间的时间坐标是位移过的——她真正在台上演绎这出悲喜剧时,我还是个每天被老妈拎着去幼儿园的小破孩。而我能比较自由随意地买票看戏了,她所在的剧团则正在商业浪潮的推搡下,风流云散……世事变幻大抵如此,如同舞台上一场场猝不及防的聚散离合,充满了难以解答的错失与偶遇。幸而在貌似万般无缘之中,竟又因缘巧合。彼时,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市区几家书店晃荡。记得江厦桥东有家大型商场,四楼,三分之二的场地竖满了开架书柜。空间自由,氛围随意。顾客整日于此消磨,也无人会来搭理。我乐得其所,权把书店当着图书馆用——目光在页面上流连,往往再一抬头,窗外已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店里另三分之一的地界摆放着各色磁带、碟片。戏曲类占据半壁江山,越剧类的更是恣肆铺排。《春归燕》的碟便是那时买的。可买了也徒然,学校没有影碟机,只有等到归家的日子,把碟装进行李,带回。再一思量,怕压坏了,复又取出,塞进软和的衣物中间,始放心。当时录音、录像条件有限,这片子的质量和如今的高清视频不能同日而语。加之是在没有“小蜜蜂”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进行的实况录像,但凡演员往舞台上多走几步,或来个转身什么的,声音便会随着空间变化或拉远,或迫近。而这,倒也彰显出现场感与年代感。
越剧《春归燕》
越剧《春归燕》高兴改编。写忠良之后张文廷,家遭蒙难,无奈卖画投亲。不料赵府夫人欺贫爱富,图赖此婚,并与儿子赵贵密谋陷害张文廷。赵府侄女玉倩深夜报讯,在嫂嫂凤莲的帮助下,一对患难之人双双逃离虎口。张文廷的一幅丹青《春燕图》妙笔生辉,圣上大喜要招贤试才。文廷岳父赵恩昌欣喜万分,回府欲带贤婿上殿,不料事变。玉莺小姐为了失而复得的荣华富贵,乔扮追寻文廷。文廷与玉倩患难相依,两心相印,结成夫妻,情深难分。赵家兄妹寻踪觅迹,骗走了史廷,又将文婢秋菊误认为玉倩烧死,文廷在圣命和赵府威迫下,无奈又与玉莺结姻,玉倩再脱虎口,产下娇儿,求乞上京寻访文廷,得知丈夫得中高官又寻新欢,悲愤难诉,心胆欲裂,将娇儿暗送嫂嫂抚养,自己避难庵堂。十年寒暑,玉倩思儿心切,乔扮先生前往赵府认子。两个慈母悲喜交加,母子难离。赵贵得知,又施毒计欲斩草除根。凤莲巧救玉倩夫妇,赵贵害人不成误饮毒酒而亡。玉莺闻知,羞愧难言,含泪出走。文廷与玉倩十年破镜得重圆,栉风沐雨春归燕。该剧1984年由湖州越剧团演出,翁荔英、俞建华主演。
越剧《春归燕》
俞建华——赵玉倩
该戏1985年由湖州越剧团二团和德清越剧团合作演出。男主张文廷的扮演者是德清团的徐派小生翁莉英老师。其实甫一观该戏,最直观感受是:饰演女主角的演员天生就是唱王派的啊!扮相、嗓音、唱腔,与王文娟老师形似神似!其实到今天,我回头再去看《春归燕》中俞老师出场的那段戏,诚然容貌、音质、曲调均承“王派”之正宗,但最吸引我的,可能还是她端庄、娴雅、大方的青衣气质。这种东西说起来挺虚的,偏又极能引发观众的审美体验。王派的温厚内敛,淡雅柔美,尽数展现在人物的一颦一笑之中。只是就当时的我而言,还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摹那份观感,唯在心里隐隐生出一份既朦胧又坚定的认同。
《春归雁》剧情的整体并无特别之处,是个才子佳人,历经磨难后破镜重圆的故事。此戏时间跨度大,情节也颇多跌宕,内质中充满暗黑和明光的颉颃。戏中的书生张文廷是一丹青圣手,从洛阳流落至杭州,本欲投靠和自己订有婚姻约定的赵家,谁料却险些陷入诬良为盗的阴谋。幸而女主人公赵玉倩深夜到访,告知真相。女主角赵玉倩和张文廷的相遇,与越剧中一见钟情式的容貌吸引大为不同。玉倩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由衷感佩对方“君子固穷,不堕青云之志”的骨气。后来两人再行见礼,一方出于闺训,一方出于教养,没有直眉楞眼地相看——不过我总觉得张这个人物太迂腐,后续的剧情将说明他对人性的暗黑面缺乏足够认识啊。一番简单交流,玉倩得知,对方是堂姐赵文莺的未婚夫,这才在全剧中第一次露出笑颜。在她看来,张是个有气节,有才华,不畏权贵的君子。然而紧接着,剧情急转直下,玉倩听闻毒计,冒险搭救文廷,嫂嫂踌躇再三,终将二人放生。故事到这里貌似已波澜迭生,其实才开了个头。到了中秋之夜(看戏友情提示之一:现实中,中秋是团圆节,戏曲中,但凡遇到中秋,基本会出幺蛾子),方才月圆花好,转瞬烈焰蒸腾。以为可岁月静好,想不到灾难泼天。张文廷被赵文莺诓走。赵家还放了把火,意欲烧死玉倩。玉倩死里逃生,在破庙生下儿子后,从此销声匿迹……人世的悲欢总是绵长而不及细说。不妨先暂停一下,看看这个故事里有些什么:嫌贫爱富、诬陷栽赃,杀人放火,后面还有劝饮毒酒……思量起来,简直是连篇累牍、触目惊心的罪恶。当然,其间也有张文廷的不惧权贵,赵玉倩的临危救助,玉倩嫂嫂的义薄云天。而待玉倩再度走进赵府,已是十年之后。这是被该戏疏漏掉的一段光阴。十年,燕儿成长,文廷孤单,玉倩流浪……钻钻牛角尖的话,女主人公在外江水漂月,一定过得异常艰难。文天祥有诗句云:“旧家燕子傍谁飞?”真实写尽流离之苦。但舞台上的故事,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侧幕打出一句“十年以后”,岁月即被无情压缩……
越剧《春归燕》
俞建华——赵玉倩
翁莉英——张文廷
俞老师青衣的底子重,女扮男装后,身形稍嫌纤弱。好在这一场,是在书房教导燕儿学画。孩子么,谁对他好,他对谁亲,看不破身份的。后来和张文廷相见,对方纵然心里嘀咕“容貌疑是玉倩到”,可也不敢胡乱琢磨。最厉害还属嫂嫂,一眼分明。她面对面说破“教书先生”的真实身份后,玉倩强烈的情感其实已无处藏匿,到“十年眼泪已流尽”一句唱,她长久积累的痛苦和怨恨,才于瞬间蓬勃而出。接下来一场是夫妻相会,尽释前嫌。“孤燕归来旧时巢,满目萧瑟黄叶飘”是点题,“张郎他消失少年貌,近在咫尺无鹊桥”是感慨。俞老师在这一场中演出了玉倩再见故人时,物是人非,百感交萦的内心状态,也让观众由此生出“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时光沧桑,人事辗转之感。王派花旦,多外柔内刚,玉倩也是。首先,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坚韧超拔的个性。深夜报信时,她是抵着羞怯去找张文廷的。彼时,玉倩和张文廷仅有过一面之缘,且她要去告知的内容还比较惊悚,是关于诬陷和谋害。果然,对方自诩君子,一通“男女授受不清”的道德训诫,然后闭门不开,置若罔闻。玉倩的真实就在于她并没有被塑造成标签似的“好人”。相反,她有常人的弱点。尤其当她听到张文廷“威胁”:“你再若不走,我就要高声喊”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慌张,进而生出退意。玉倩是好人,却不是圣人。所以情急之下,她转身欲走,可那一份迟疑真是弥足珍贵!冷静下来,善良和理性又占据上风:“怎忍心害他去丧身”——这大概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有不忍之心”了。可进去,话还没说上两句,嫂嫂掐着钟点似地来了。这下,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节奏!逃,来不及,躲,没处躲。这尴尬是偶发的吗?其实在决定去搭救那个无辜书生之前,玉倩未必就没有这方面的预测。不过她可能觉得自己半夜三更去,被人撞见的几率不大。然而结果呢,“墨菲定律”呀,惨了吧?其次,玉倩很大胆。她真敢和张文廷一起逃哦!当然,有人会说,张是个正人君子,跟着他,你会幸福哒!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完全是后验论的东西。我们不能从一个观众的上帝角度去下结论。若用常理揣度,玉倩跟着张文廷夤夜出逃时,不可能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她所知道是,自己留在赵府,会被逼嫁国舅。所以玉倩短暂的思索有点像是博弈论对预测行为和实际行为作出的优化策略。玉倩还会记仇,会痛恨,甚至是仇恨自己曾经深爱的人。在那段著名的“哭妹”中,有一句唱词是:“再捉文廷负心汉,勾他阴魂来祭坟碑”(哼哼,就问你怕不怕?)对于负心的人,她丝毫不存在敫桂英式的卑微与宽容。她连犹豫都没有,薄情多情,在她这里泾渭分明,绝不拖泥带水。到最后,张文廷邀请“教书先生”燕楼相见时,她也是秀眉一竖,对嫂嫂表示:我不去!这话,很坚决的。对见异思迁者,她毅然选择不原谅。玉倩的这种性格在女性戏曲人物中比较罕见。而这个形象之所以能熠熠生辉,是俞老师将她的独立性给演出来了。玉倩的意志和情感都是独立的——古典故事里,什么青藤绕树一类的依附性女性太多了!当然,后来她会发现自己误会张文廷了。但这误会在此戏中很有价值,除了戏剧性的价值,还增添了一种批判的力量,使得《春归燕》和常见的“讲个故事,哭笑一番”的剧作相比,在思想题旨更进一层。尽管1985年的俞老师,年轻得宛如枝头新绿,她已将女主人公每一阶段的情感变化都诠释出来:十年之前,无助出逃,经历生死,人海匿踪。十年之后,思念儿子,感念恩嫂,冒险归来……
越剧《春归燕》
俞建华——赵玉倩
再赘语几句唱腔吧。戏曲故事有个痼疾:容易忽视小人物。配角的牺牲,往往引不起剧作者的重视,《春归燕》不是。它通过玉倩祭奠因自己而葬生火海的丫鬟秋菊的一大段情感浓烈的唱腔,分辨了这人世间的是非善恶。俞老师的这段唱沉稳,真挚,有情境,有人物,有余韵,并不刻意凸显流派特征,而是运用流派的特点推进剧情,传达情感。“哭妹”很具难度,要唱得层次分明但又一气呵成才算高妙。这段唱中的人物情绪也蛮复杂:悲伤,愤懑,痛恨,感怀,期待。尤其后半部分,技巧性强,随着人物情绪一次次递进,节奏加快,旋律走高,曲调变化相当鲜明。唱王派,嗓音最忌尖、细、弱。不少演员,中音部分还能控一控,到了高音,便容易“误入歧途”。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尖嗓。我说是我个人的审美偏好吧。其实再思考一下。尖,便容易锐,太锐利的东西是有攻击性的。你观点可以犀利,锐利,但唱腔,尤其是“王派”这样温柔敦厚的流派,怎么能尖锐呢?呃呃,扯远了,拉回来!俞老师嗓音条件好,演唱功力深,高音明亮,低音婉转,唱腔在“王派”的框架之内,守得了规范,做得到游刃,演得出感人至深的人物,足可见其才华和天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好的意象!三十多年前的戏,于今再看,仍让人有初见之时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