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吴穷/散步二十四节气之 小寒

散步二十四节气之 小寒

作者：吴穷

阳历新岁虽启，农历旧岁近暮，冷气积久而寒。地上的色彩被天上的寒风一片片吞噬：远山藏了盎然，换以寒山；河流止了奔涌，换以寒川。

《列子·汤问》说：“凉是冷之始，寒是冷之极。”凉、冷、寒程度渐高，愈益难耐。仔细瞧古人造的这个“寒”字，虽然有屋顶（宀）护着，但房子里已经结了冰（底下两点），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们只得把稻草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中间的三横两竖)。“寒”字入眼，不由得人打个寒颤。

咏二十四节气诗·小寒十二月节

唐  元稹

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

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

草未萌、花未开、虫正眠的小寒，在元稹的节气诗里却隐约透着生机盎然：喜鹊开始筑巢，大雁(为平仄写成鹰)向北返乡，野鸡在草丛中求偶，“得气之先”的禽鸟，已经陆续准备好迎接春天的到来。是啊，冬天最冷的时候到了，那温暖的春天也不会太远了。

但是，此时大雁若真从南方返北，必经的黄河流域已然万里冰封，它们如何获得中途补给呢？或许，雁向北，大约是和游子一样的身未动，心已远，是天寒之时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动物与人骨子里对于故乡的那点没来由的想念终归是一样的。

在被贬离开长安的日子里，每个节日节气元稹都会想家。按律，被贬官员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被贬之地，元稹将这想念化作二十四节气诗。二十四节气诗被朝廷颁布后，流传甚广，它不止督促和指导农事，因为诗句典雅，很多人直接当文字课本学习。在官方印刷之外，人们还以手抄本的方式带在身边，哪怕塞外行走，离家千里。上世纪就从新疆出土了两本手抄本。

古代王公大臣，并不惧怕严寒的威胁，他们有狐、貂、虎等皮毛做的珍贵裘衣，还能在丝绸衣服里，垫上厚厚的丝锦。丝绸的价格昂贵，皇帝寒衣节赏给臣子、将士的绸缎与锦袍，不止是荣耀，也是实实实在在珍贵的财物。

寻常百姓因为经济和社会的制约，只能穿葛藤纤维制作的粗布（棉花那时还只是观赏植物，人们把它变成柔软舒适的布料是宋元之后的事了），冬天他们会在葛布中加入柳絮和芦花，虽然保暖效果不理想，但是也能避寒。只是葛麻布料太硬，穿着非常不舒服，聪慧的古人把织好的布匹，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反复敲打，直到布匹柔软熨贴，再裁制衣服。这项工作不需要多少光亮，古人常就着月光完成，他们省下了点灯的钱，也为我们留下了诗意的月下“捣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月色般丝丝缕缕绵长的情意，与捣衣声声一起渗透进织物的经纬里。

女子们用捣软的葛布，给最亲密之人缝制最贴身的衣服，这时衣服不简单地只是衣服了，它成了最靠近心灵的那一部分。这样的衣服，自然不能轻易赠人。

明白了衣服的精神意义，我们才能明白《诗经·秦风》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至深情分，出征时同袍共衣，上了阵就会同生共死，同仇敌忾。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被冤枉和宝玉有私情的晴雯，临终前，索性和宝玉互换了带着体温的小袄儿。就此以身相许的情义，也不算枉担了虚名！

衣其衣如近其身，睹其物如见其人。元稹悼念亡妻的诗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表达的便正是这种情感。

元稹的妻子韦从，是京兆尹韦夏卿极其珍爱的幼女，去世时才27岁。她贤惠端庄、通晓诗文，白居易赞其“南国佳人”的桃李容颜。

她嫁与元稹时，家道中落的元稹还只是小小的八品校书郎，极其清贫，就连住的地方，也是岳父赠的一个小宅子。更糟糕的是，初入官场，他又因为恃才傲物，锋芒太露，屡屡得罪权贵，在政治上备受打压。面对缺衣少穿、买钗沽酒、摘野菜做粥、捡枯枝为柴的贫瘠生活，韦丛却淡然处之，无怨无悔，甚至“泥他沽酒拔金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关心和体贴丈夫。

唐宪宗元和四年，31岁的元稹，终于走出人生低谷，擢升为监察御史。“今日俸钱过十万”，生活上苦尽甘来。

但造化弄人，受尽贫寒的韦从因病骤然离世。

无比悲痛的元稹，在妻子下葬当日，写下了缠绵凄恻的《遣悲怀》三首。从妻子生前，讲到妻子亡后，自悲自叹，至情至性。

生死之别，或许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元稹在这种痛苦之上，还增添了一层遗憾：受恩于人却又无法回报，共过患难却又无法共安乐。写下“潘岳悼亡犹费词”的元稹，自己又何尝不是空费言词呢。

遣悲怀，如何才能排遣这悲痛的情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只能用日夜不眠，来报答妻子生前与自己共同承受的苦难。多年后，痛彻心扉的元稹又写下了《离思》五首，其中就有人人吟唱的第四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些情真意切的悼亡诗，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的最好悼亡作之一。它们为元稹赢得赫赫声名，同时也成为了人们对其口诛笔伐的利器。

人们说，元稹并不是如自己诗中所言长情执着的温润君子，他在韦丛去世两年后就纳妾，后来又续弦，还与蜀中才女薛涛牵连不断。

后来人甚至判断，元稹之所以娶韦丛，也许功利的目的远远大于爱情的动机。由此，陈寅恪先生指斥元稹的婚姻是以情牟利，“以巧婚而致通显”。

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轼，后来又娶了王闰之；写下“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的纳兰性德，后来又娶了官氏；世人为何独独质疑元稹是伪深情？

实际上，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时，与在西川成都府的薛涛并无相见的可能。元稹要清查剑南节度严砺及其属下，诏征其赃，案件十万火急，不能延误，还要着急回长安述职，时间上不从容。东川与西川两川首府相距数百里，又不是一两天的路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元稹何来时间绕道成都，迟缓回京？

况且，元稹和韦从结合之前，已经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国家公务员的选拔考试。韦从的父亲韦夏卿赏识元稹的才学，但因为政治立场不尽相同，他除了在生活上曾经接济元稹之外，在仕途上对其并无实际的帮助。

至于后来人把唐传奇《莺莺传》里的张生和元稹对等，说他是为了功名抛弃旧人的寡性薄情之人，更是流言。我们不否认，《莺莺传》中确有作者元稹的影子，但即便是在现代社会，我们也不会把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和与作者本人完全等同起来。

可是，如果元稹真是至情之人，为何在情感上会被人屡屡诟病？

究其根源，是因为他的政治名声。千年以来，评述元稹的史传、传记、年谱、札记俱都把元稹“勾结宦官”这一点无限大。“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伸”，因为平反东川冤案，早在元和四年，元稹就得罪了朝廷中支持严砺的宦官集团。他先蒙受了驿厅之辱，被贬西台，后来又受到宦官集团的迫害、排挤、诬陷，前后外贬长达二十年。史书记载与元稹有瓜葛的三名宦官——仇士良、魏弘简、崔潭峻，则或与元稹发生争执，或打击、迫害过元稹，或对其坐视不救。

纵观元稹的一生，积极用世，有热情、有抱负、也有能力，他赢得了民众的交口称赞。三川的百姓因为仰慕元稹，更纷纷以元稹的名字为自己的孩子起名。

当我们把人为错位的历史，当作真相偏要寻一个对错时，真相往往扑朔迷离了。

元稹与挚友白居易在中唐残灯无焰的黑夜里，在相距万余里的被贬之地，唱和往来诗文数百首。在中国文学史上，他们被并称为“元白”，一起倡导了“新乐府运动”。他们约定，等到时机合适了，两人便一起弃官，归隐田园。

公元831年，元稹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去世，终年五十三岁。白居易为他挥泪写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诗人们用极致的感情，写下极美的诗文。

然后，天地至寒时，温暖人心的不止是身边的炉火，还有流淌在心上的纯净诗篇。

作者简介

吴穷，中学教师，省级普通话测试员，曾获岳阳市金鹗奖金奖。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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