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小筑《桃 源 传 奇》
张简是一个渔夫。本地渔民名字中多带“顺”“平”“安”“福”等字,水上生涯本就极凶极险,讨个吉利罢了。有的人家干脆以排行称呼孩子,阿大阿二阿三,叫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可张简不同,一听人家这个名字,就知道是有来历的,就像一座破落宅院中屋檐上残存的朱红,让人思慕曾经的繁华。据说张简不仅名字不俗,还有表字,是他念过书的爷爷给起的,只是本地人文化不高,实在弄不清这些弯弯绕绕,渐渐地,张简的表字也就淹没在年深日久之中。
张简是一个渔夫,但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渔夫。这点理想就像苇席下面的豆子,硌得他怎么也睡不安生。这大约来自家族的荣誉感。他的曾祖在乱世中从军,凭着杀人不眨眼的勇敢,挣来了一个副将的前程。只可惜后来依附的将军战死,军队也土崩瓦解。曾祖侥幸逃回家里,凭着多年抢掠来的财宝,着实过了数年风光的日子。曾祖死后,家中遭了抢,又惹上了几年的官司,家道中落。到了他父亲那辈,就只能以打鱼为生了。子承父业,在这个武陵村中,他也成了众多渔夫中的一个。
张家现在看起来和普通的渔家没什么不同,雕梁画栋的宅院早已卖了出去。几间低矮的草屋前,晒着两张破渔网。几只芦花鸡为了几粒稗子争逐不休,踩翻了食槽。张简的老婆扎撒着刚淘完鸡食的手,骂着鸡们的祖宗八代。鸡们对她置之不理,有一只母鸡还冲她排了滩粪便,扬长而去。张妇骂骂咧咧地补网去了。
张妇不知道丈夫今天能打回多少鱼,一定不会多,连着几天他的鱼篓里都只有几十条小鱼,称一下不会超过五斤。这些鱼死眉烂眼的,一点也不活泛,活像是生了大病。再这样下去,家里的盐都要买不起了。前天晚上,她讷讷地跟丈夫说起日子的拮据,丈夫神秘地一笑,对她说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张家就要阔了。”他说得信心十足,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还把祖宗牌位请了出来。多年以来,这座祖宗牌位像一针强心剂,支撑着这个破败之家的所有希望。虽然丈夫的话有些云山雾罩,妻子仍然兴奋异常。她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虽然出身容貌谈吐都十分平平,理解能力却非同寻常。丈夫虽埋没草野多年,却绝非池中之物。想当初,屠夫李四曾托人上她家提亲,她拒绝了天天可以吃上猪下水的强大诱惑,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张简,就是看中了他隐藏在破衣烂衫中的才华。作为一个贤妻,她极少打听丈夫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比如说三年前的春天,丈夫卖了家中唯一的祖传银壶,偷偷买来许多桃树苗,后来这些树苗又神秘地从家里失踪,被运到不可知的去处。她不舍得那尊漂亮高贵的银壶,心都在滴血,却硬生生地自己把血迹擦干,使尽平生力气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多问,也没有抱怨。没有这样的胸怀,能当大人物的妻子吗?
没有来由地,张妇今天有些兴奋,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富贵的日子不再是水月镜花,离她越来越近了。她揉了揉被江风吹烂的眼角,补网的手快了一些。
太阳已经落了一会了,张简还没有回来。张妇只好把简单的晚饭扣在锅里,等着丈夫回来吃。她并不十分着急,丈夫晚归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丈夫终于回来了,这次他甚至连鱼篓都没有拿。“快端饭来,老婆。吃了后,你和我去办一件事。”也许过于兴奋的缘故,他黑红的脸上泛着一层隐隐的油光,这油光渗进眼睛中,让他的眼睛不断地眨啊眨的。
夫妻两个在夜色中解下小船,顺流而下。张妇不知要去哪里,但她却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丈夫。开始时,张妇还能认出方位,小船转了好几个弯后,连她这个从小生活在本地的人也认不出是哪是哪了。
船停了,走了多少里路,张妇也说不清楚,看看月亮,已经向西偏了好些,应该快到半夜了。登上岸后,张妇跟着丈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又不知走了多远。在翻过一座山之后,张简终于停了下来。
“老婆,你帮我把大石头搬到山洞中。”虽然四下绝无他人,张简还是压低了声音。出于保密的需要,所有做大事的人在筹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放低声音。张妇抬着石头和丈夫来到山洞前,他们先后是抬了四块还是五块,她记不清楚了,那些石头样子极不均匀,棱角把她的衣服都划破了。
他们把石头堆到山洞口,只留了一个人能通过的地方。张简把杂草灌木又整理了一下,恰好基本能遮住洞口。
返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漆皮脱落的小船还像往日那样系在家门口的柳树上,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早上,张简在院子里大声地和张妇说:“老婆,我去打鱼了,晚上回来。”经过邻居李二家的时候,他又兴冲冲地打招呼:“二哥,晚上回来咱哥俩喝两盅。”李二口里应着,心里有些纳闷,不明白这只燕雀中的鸿鹄今天为什么这么热情。
李二当然不会把这种邀请当真,他一如既往地打鱼捕虾,卖过鱼虾后早早回家。可是到了晚上,张简没来,张妇却急急忙忙地来了,带着哭腔说自己的丈夫还没回来,李二和妻子好言劝慰了她一番。
第二天,张简依然没见回来,张妇更急了,央邻居们帮着找一找。
好多地方都去过了,就是不见张简的影子。
张妇开始哭哭啼啼地求神问卜。
第五天的黄昏,整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的时候,张简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张妇紧紧拽住丈夫的衣襟,好像抓住了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希望。村民们都来到张简的小院里。
“怪事,真是天大的怪事。”张简说,带点气喘吁吁。他不是累,是有点惊吓的样子。
周而复始的平淡日子,让人们最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传闻。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本地村民是没学过子曰的。
“那天早上我出去打鱼,就近没打着啥,我就往远处试试运气。走啊走啊,突然走进两岸都是桃林的地方。我觉得好玩,就上了岸,你们说我碰到了什么?”
大家异口同声地追问。
“南岸上有一座不高的山,我往前走,看到一个山洞。洞口被草遮住,我爬了进去。”说到这里,张简的眼睛向四周一扫,看到大家神情有点索然。本来嘛,本地多山,钻山洞实在不是稀罕事。他适时地放快了语速:“我从山洞向前走,一开头山洞窄的很,走着走着,我走进了一个庄子。”
“看人家那个庄子,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呦!各家都是清凉瓦舍。说也怪吧,那个地儿离我们这也不会太远,可是人家那庄稼长的,啧啧,那叫一个好啊。庄子东头是一大片竹林,几个娃娃采的笋子又粗又嫩……”
这可真是遇到了稀奇事,听的人羡慕不已。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村子,那里的人丰衣足食。再看看自己,常年雨里风里,日子紧紧巴巴。
“你跟那的人说话没?”有人问。
“当然说了。他们还请我到家吃饭。蒸的黄米饭,炒的笋片,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肉,这辈子我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
“真有这样的庄子?”有人提出质疑。张简扫了这个人一眼,接着说:“我也像做梦似的,出门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还放着刚吃的那只鸡的鸡毛,我就抽了一根。”他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了一根芦花鸡的鸡毛。
听的人的脸上立刻消去了怀疑,换上了惊讶。
张妇这才明白几天前丈夫扯自家的公鸡毛的深意,不由得更加佩服丈夫的深谋远虑。当初嫁这个男人是最正确的选择。
“你们说怎么着?”越来越黑的夜给张简压低的声音增添了神秘和逼真的双重力量,“跟他们一说话,我才知道,这些人是秦始皇时逃难逃到这的!现在也不知过了多少辈子了,就连现在是什么朝代都不知道。”
大家惊讶不已。平时忙碌之余,他们也爱聚到一起谈论灵异之事。没想到,传说就在眼前。
张简继续说:“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说出去。可是咱们都乡里乡亲的,大家又对我们家这么好,遇到这样的奇事,我能不跟大家说吗?”他咽了口唾沫,“我出来的时候,在两边都做好了记号,改天有空了,大家跟我看看去。”
还真有好事者去找张简,请他带自己去那个被桃树包围的村庄。
张简满口答应,但接着又说,今天他得出去打鱼,家里正等米下锅呢。渐渐地,来的人咂摸出了言外之意,从家里带来米面。
米缸越来越满时,张简带着几个人终于来到两岸满是桃花的地方,看到桃花,大家的眼睛都瞪圆了,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在他们这个地区,虽然桃树不算稀罕,但成片地长在河的两岸,极是少见。
大家来到岸上,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路了,张简最为着急。他言之凿凿地说,当初就是从这座山的一个山洞进去的,现在山还是那座山,洞口却没有了,他做的记号更不见踪影。
忙了半天,张简一拍脑袋:“我出来的时候那的人就不让我说,难道因为我说了,他们就把洞口封上了?”
人们心中更增加了敬畏,回来的路上,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们觉得,这么神奇的地方怎么可能谁都可以见到呢?反而更对桃花源村深信不疑。
桃源的传说就这样流传开来,越说越神奇,渐渐传到了村外。许多人经过这里,都到张简家里,听他绘声绘色地说他的传奇经历,走的时候,总是留下一些东西。张妇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这一天,武陵村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个穿着衙门官服的公差来到张家。村里人吓坏了,不知是福是祸。这是一个偏僻的村子,好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衙门中人。他们咬指吐舌,期期艾艾,却不敢接近张家。但终于还是有灵通人士探听出准确的消息,公差老爷来传话,县太爷要请张简去县衙,听他讲讲神奇经历。
倒是张简镇定自若,他有板有眼地打躬作揖,把公差迎了进去,又打躬作揖地和公差们一起出去,骑上县衙的快马,扬尘而去。
人们不知道张简和县太爷怎样促膝交谈的,几天之后,张简回来了,换了一身新行头,背回了一个颇重的包裹。他再谈起县太爷时,口气已是十分亲切,看来官民已成默契。至于县令大人怎么以这次他治下渔民的经历为宣传突破口,向全国晓谕他的名声和政绩,这已是后话。
桃源的传说越来越神乎其神,却没有人再去追本溯源。本来嘛,那是一个再也难以抵达的地方,去找,他们也没有福气得见。他们虽然见不到桃源村,但见到了去过桃源村的张简,这也很不错。
偏偏有个一根筋的刘子骥,驾一叶扁舟,在桃林周围寻了好久,终于寻到了传说中的山洞。据说,他也钻进了山洞,却没有奇遇。他是一个求真的人,觉得这片桃林不像野生,就想彻底考察一下事情的真伪。他回家找一些勘探的器械,没想到刚到家,就发起了高热,上吐下泻,几天后死了。听说这件事的人都说,刘子骥此举触怒了神灵,这是上天降灾示警。
张简知道了这个消息,暗暗冷笑。他在几年前无意发现了这个山洞,钻了进去,刚走进几步,就被浓郁的瘴气熏了出来。这个地区本就多雨潮湿,野草枯树动物的尸体在洞里腐烂,天长日久就成了瘴气,洞很幽深,毒气很难散去。当时,纵是他年轻,又有一副风餐露宿中磨练的好身板,回家后还是病了几天。刘子骥已年过四十,爬进山洞,不被熏死才怪。至于上个月他带村民为什么没有寻找到通往桃源村的山洞,山洞是在南岸,他把村里人领到了北岸,自然是找不到了。他这样做也不仅是因为心善,他虽然发财心切,却也不愿意因为死了几个人惹上官司。现在好了,有了刘子骥的前车之鉴,以后是没有人再敢去求证这件事的真伪了。
晚上,张简和老婆数着白花花的银子,设计着要把这几间草房翻修成一栋小楼。按张简的意思,楼建好后,再买个丫鬟伺候他们夫妻,可张妇看到丈夫色迷迷地向往的情状,防患未然,坚决不允,还扬言,张简要敢这么做,她就宁为玉碎,把一切公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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