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16】——珞珞如玉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十六章 珞珞如玉
1
洪州一酒楼,赵秉渊特意宴请岳飞等人。赵秉渊首先宣布:“下官知岳防御不得饮酒,今夜便用橘水代酒。”接着,大碗橘酒送上,岳飞喝下一口,喜道:“此水香甜,端的好喝!”不觉喝下一碗,渐有醉意。赵秉渊又给岳飞强灌三碗,并且调侃道:“岳防御,下官今日敬的是橘酒,而非橘水,足见岳防御尚得饮酒。”
岳飞醉意十足,当即起立大喊:“赵观察,你今日诳我,破妈妈酒戒,须教你领受自家拳脚!”岳飞挥拳相向,赵秉渊躲开第一拳。不料岳飞踢翻食桌,连桌带椅将他压倒在地,接连出拳猛击。
众人多半惊呆,王贵、张宪、徐庆三人一拥而前,强行把岳飞拉开。张宪又飞跑出去,扶了姚氏赶来。一些人也将赵秉渊扶起,他已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如同半个死人。姚氏大喝:“五郎,你敢不下跪!”众人松开手,岳飞虽是醉意方浓,却当即跪下。姚氏转身向赵秉渊赔礼:“儿子不听教诲,多有冒犯,恭请赵观察宽恕!”又命令岳飞:“五郎,速与赵观察谢罪!”
岳飞已酒醒大半,忙膝行向前,对赵秉渊连叩三个响头:“下官乞赵观察恕罪!”赵秉渊虽是气息奄奄,却说:“今夜悔不敢教你吃酒,亦是我诳人之报!”众人便扶了双方离席。
洪州州衙,知洪州、兼江南西路安抚大使李回坐衙,本地文武一齐施礼:“拜见李相公。”李回故意发问:“江西兵马钤辖赵观察,何以不来参拜?”
岳飞面露窘色,走出班列向李回长揖:“下官是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奉朝命权留洪州,弹压盗贼。昨日蒙赵观察盛意设宴,不期酒醉之后,将其打伤。赵观察得病,不得前来参拜李相公,此是下官的罪过。下官已与他赔礼,乞李相公恕罪。”
李回见岳飞状貌恭谨,怒气已消大半,便改用和缓的口吻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贵在知错即改。然而使酒殴打命官,其过非细,我当申奏主上,岳防御亦须听候朝廷处分。”
岳飞说:“下官如今已是后悔莫及,愿随李相公上奏自劾,恭候朝廷贬责。”当即取出自劾奏递交李回,李回看过,不由动容说:“岳防御,我亦知你忠勇。当前虽有过失,尤须服勤职事,整饬军伍,不负朝廷委寄之重。”岳飞说:“下官自当痛自惕励,不敢稍怠。”
洪州正南抚州门,岳飞、李娃等人送别张用夫妇。张用头戴一顶东坡巾,身披一件大袖鹤氅,完全一副文士装扮。一丈青穿一身外命妇的红色丝织长服,外加霞披,极是典雅。张用对岳飞说:“朝廷不计小过,仍升鹏举为亲卫大夫、建州观察使,我夫妻颇为欣喜。”岳飞说:“醉后打人,仍是不可自恕。而今你夫妻又去,委实难舍。”
一丈青突然抱住李娃,失声痛哭。李娃恳切言道:“愿姐夫与姐姐一路平安,归养山林,以遂宿愿。”一丈青收泪说:“惟愿上苍与祖宗有灵,护佑岳五哥与众将士成得大功!”言毕,与张用翻身上马,扬尘而去。岳飞与众人怅望许久,张用与一丈青却不忍回望。
2
秦府,高益恭对秦桧说:“我原是奉大金之命,伏侍秦相公。如今教我回归,委实有违初衷。”秦桧说:“既是康王教你回归传书,我又岂得擅留?你是大金之人,久在南朝,若是泄漏,不免有杀身之祸。我设计教你北归,亦是好意。”
高益恭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主意,然我如何向大金交代?”秦桧取出一千贯铜钱:“此钱亦足教你生财致富。你可为我致谢挞懒监军,若得南北通好,亦是大金之福。”高益恭说:“也罢,我且北归,尽早择吉日启程。”
越州殿堂,秦桧启奏说:“如今伪齐盗据中土,倘若裁削滥赏之举,深恐动摇人心,不如缓行。”宋高宗说:“当初范宗尹建请此事,你第一个表态说断在必行,为何今日又自食其言?”秦桧一时陷于狼狈,只能说:“此亦是臣的过失。”
宋高宗说:“范宗尹力请罢政,朕已应允,而卿等当留于政府,佐朕治理天下。有甚新议,可悉心条陈。”秦桧说:“臣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然容臣愚深思,待日后以纸笔敷奏。”宋高宗说:“何不先行口陈,朕亦可深思。”秦桧说:“今无相,二策不可行。”
宋高宗说:“我便任你为右相,你且陈说二策。”秦桧大喜:“二策简言之:南归南,北归北。一则与南北士大夫通致家信;一则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愿归乡土者,差官管押前去。”宋高宗说:“此奏可以留存,却暂不需颁布,我尚须任吕颐浩为左相。”秦桧大失所望,却又不露声色。
都堂,秦桧对吕颐浩说:“祖宗之法,惟在崇文抑武,方保得国朝太平。今岳飞稍有些许战功,便居功自傲,竟敢上状庙堂,索取官封。可知五代武夫跋扈之习复萌,此风断不可长。”
吕颐浩却说:“我虽未曾见得岳飞,亦是久闻其忠勇,煞是将才难得。朝廷命他为神武右副军统制,委实屈才。如今神武副军都统制辛企忠剿除建州范汝为叛乱,拥兵逗遛,已遭御史弹劾。不如将岳飞一军改为神武副军,教他任都统制,亦以昭示朝廷赏罚分明,激励将士为国立功。”
秦桧仍坚持己见:“倘若如此措置,切恐武夫趾高气扬,不足以尊重朝廷。”
吕颐浩说:“当今之患,在于武将玩寇养尊,不能奋身力战。朝廷如有岳飞之辈四五人,何愁中兴之功不立?”秦桧说:“既如此言说,且待官家裁决。”
行在偏殿,秦桧单独面对。秦桧说:“未料左相抢先以枢密院的名义下发札子,任命岳飞出任神武副军都统制,将其所部改名神武副军。臣以为天下之事,贵于见微知著。若不处分岳飞自状、跋扈之举,切恐众武夫争相效尤,成得尾大不掉之势。”宋高宗笑道:“今有江南西路安抚大使李回的急奏,卿可一阅。”
冯益取来急奏,秦桧接过读道:“岳飞一军自从讨贼,服勤职事,忠勇之名闻于江右,纪律之严信于万民。留屯洪州,声势甚远,江、湖群寇,尽相逃避。近迁神武副军都统制,士人皆以为称职。原其自状,竟为其外甥婿高泽民私书。飞小心惶惧,屡与臣言,实非本心所敢侥望。”
秦桧顿觉一瓢冷水泼下,只得喃喃言道:“臣愚之意,只为仰遵祖宗之法,以尊朝廷。如今既是如此,足见陛下圣聪,明察秋毫。微臣愚蠢,何及圣明万一。”宋高宗说:“卿之所陈,亦是尽忠于朝廷。今日卿正可为朕拟一手诏,晓谕李回,教岳飞安心供职。”
秦桧虽极不情愿,却仍当场草拟手诏。冯益接过草稿呈上,宋高宗边看边说:“其中几句,'岳飞勇于战斗,驭众有方,昨除神武副军都统制,出自朕意,非因陈乞,可令安职’,委是明白晓畅,深合朕旨。”秦桧忙说:“臣愚所拟,惟其仰遵圣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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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州岳家,高泽民喜滋滋進屋,最先见到吴惠娘,忙施礼道:“拜见六舅母。”吴惠娘还礼道:“泽民万福!”而后问他:“你此回做得甚事?却是招祸,伯伯极是气恼。”
高泽民大惑不解:“我去行在一回,代为五舅陈乞都统制职事,立得大功,五舅与众统领均须谢我,有甚气恼?”吴惠娘说:“此事你去见阿姑、二姑与姆姆,便自分晓。”
高泽民走進里屋,姚氏、岳铃、李娃、魏氏正在谈话。魏氏看见高泽民進来,忍不住上前抱住他哭道:“夫君此回委实受屈!”高泽民冷静将她推开,对三个长辈逐一施礼:“拜见阿婆、岳母与五舅母。”而后发问:“却是何故?”
姚氏说:“五郎接到你的私信,对你盗用他的名义上状极其恼火,除了向李相公解释外,还下令解除你在本军主管文字的职务。”高泽民说:“五舅大丈夫英气,原只做得神武右副军统制,反不如王燮那厮,一个酒囊饭袋,却是神武前军统制。我惟为五舅及众统领不平,才向枢密院上状。不意五舅竟绝情如此!”
李娃说:“我亦曾向鹏举劝言,说泽民不过二十岁,年少气盛,偶有所犯,教他知过即改便是,不可因此教阿姑与二姑伤心。然而鹏举言道,'主张一军,首在任人惟贤,信赏必罚,内不避亲,外不避仇。泽民自恃与我有甥舅之亲,在军中骄纵。我已曾屡次告诫,不料他竟诡名上状,陈乞恩命。此已非偶有所犯,不得再留军中。’”
高泽民激愤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当前既已离军,便是五舅请我回来,我亦断无复归之理!”姚氏说:“泽民须知长幼之分,不得无礼!”
李娃说:“泽民,奴今日方知,你委实不宜久留军中。盗名诈冒,陈乞恩命,取诮公论,有玷清誉。大宋所以积弱至今,便是文武百官计较私利,而不能以国事为重。泽民做官,须是效法宗留守与张招抚。如若事事计较,便难做好官人。”高泽民无言以对。
姚氏说:“老身虽少识字,然五新妇所言,便是识道理。泽民从此离军,亦是好事,以免连累五郎。若有所犯,又教五郎怎生处分?如若秉公论断,岂不再伤甥舅亲情?”岳铃说:“妈妈此言,奴亦已想通。”魏氏说:“奴家惟愿襄助夫君,从此坚守正道。”高泽民敛容说:“我当吸取教训,从此勤于职守,绝不为非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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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州州衙,李回对岳飞说:“枢密院已发札子,命你统率本部前去荆湖东路充任安抚使、都总管,负责剿灭曹成等盗匪。你以为如何?”岳飞说:“既是朝命,我自当服勤王事。”李回说:“湖东盗贼如麻,著名者有四大寇,其中又以曹成为首。他与李宏、马友俱受官封,然而阳奉阴违,叛服不常;刘忠最为凶悖,自来不服朝命。四大寇虽亦时相攻击,却又成辅车之势,互为支援。岳都统虽是善战,如以孤军深入,须防腹背受敌。”
岳飞说:“下官闻得,'内寇不除,何以攘外;近郊多垒,何以服远。’如不剿除贼盗,便难与虏人交锋,直驱中原。曹成、马友、李宏流窜湖东,为害一方,正宜剿灭。刘忠杀害张招抚,我正欲报仇,将那厮碎尸万段。今日既得朝命,便是天赐其便。兵法无常,惟到湖东之后,斟量贼势,相机行事。”
李回说:“朝廷命你到湖东后,率马友、李宏之军讨伐曹成。依下官所料,马友、李宏岂得服你节制?必定阴助曹成,暗生患害。我决计上奏朝廷,待得增派大兵,然后安靖一方。”
岳飞说:“下官本军所统一万二千余人,倘若存留二千人看管本军老小,亦可出兵一万余人,足以成功。”李回说:“既是岳都统锐意为朝廷除害立功,可率本军先去吉州安存老小。我仍当上奏朝廷,建议增派大军继援。”
吉州,岳家住处,岳翔对岳飞说:“既是泽民离军,便可在家伏侍老小。我自到五哥军中,惟是守护家属,未立寸功。此回当容我征战。”岳飞眉头一皱:“妈妈惟有自家二兄弟,我上战阵为国尽忠,你在家伏侍尽孝,方得忠孝两全。六哥武艺未精,不得上阵厮杀,切恐让妈妈与六弟妇担忧。”
岳翔说:“妈妈已依允我随军。数年之间,我苦心练习武艺,已经颇有长進,全为今日上阵厮杀。”
岳飞问:“不知六弟妇意下如何?”吴惠娘走進来说:“奴亦赞成他随军。当今武将的亲属子弟窜名军中,诡冒功赏,比比皆是。然而伯伯治军严肃,六郎至今尚是无品的進义校尉;五年之间,未曾升迁一资半阶。自今以后,亦须教他时时上阵厮杀,博得一个出身。”姚氏也進来说:“可依六郎所议,另叫祥祥居家侍奉。”
袁州城,岳飞召集众将计议。岳飞说:“朝廷已命李丞相为荆湖、广南路宣抚使,兼知潭州,本军自后须受李丞相节制。然曹成意欲破坏广南,荼毒生灵。若是静候李丞相前来,而后出兵,切恐有误事机。”
张宪说:“曹成能战之兵虽不下三万,却是乌合之众,本军虽仅万人,却足以破贼。我之所忧,当是马友、李宏援助曹成,使王师進退失据,腹背受敌。”
孙革说:“须用离间之计。”岳飞问:“你有甚离间之计?”孙革眼望于鹏,于鹏说:“我与孙干办商议,李宏在北,马友在南,李宏若是出兵,须经潭州地界。不如命人散布流言,教李宏与马友彼此猜疑,或是自相攻伐。王师便得长驱南下,救援广南。”
王贵说:“此回出师,可迂道经衡州茶陵、郴州、桂阳监,直至道州,不入潭州地界,以免马友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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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 白:岳飞于次日发兵,徐庆、姚政率左军渡湘水,直取全州城,再复永州城。岳飞亲率四军沿湘水和灵渠东岸南下,解除桂州之围。接着与左军会师,进抵阳朔县城。)
阳朔城南,岳飞与众将眺望莫邪关。徐庆说:“此次克全州,复永州,败王渊,一路追击至此,曹成已走投无路。”姚政说:“然而莫邪关险峻异常,委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岳飞问:“可有迂道绕出关后?”姚政说:“下官已问过本地人,言道自阳朔到荔浦,别无迂道。”
张宪说:“下官愿亲率本军,强攻此关。”岳飞说:“强攻必是伤亡甚众,挫动王师锐气。然而关口狭隘,摆布不得众多军马。不如命军兵佯攻三日,耗尽关上矢石,再一鼓破贼。”
张宪分兵不断佯攻,山上矢石如雨。军士用盾牌遮挡,并无多少伤亡。第四日,岳飞对张宪说:“可选二百壮士,组成突击队强攻。”张宪说:“遵命。”
郭進对张宪说:“我作亲兵,日常伏侍张太尉,今日愿随队攻关。”张宪笑道:“你身高力大,饭量惊人。今可饱食,然后立功。”
莫邪关下,张宪仍分兵佯攻,引诱匪军投放矢石。直到正午,张宪才对二百壮士说:“一鼓而進,适得其所,诸位且勇往直前!”众人齐道:“遵命!”岳翔打头,举旗出发。众人手持盾牌、云梯,随急鼓而進,大呼登山。郭進挺一支长枪,顺云梯捷足先登。上得关城,抢先杀死一名旗头。岳翔第二个上城,舞动宋军红旗。其余军士奋勇争先,一举占夺莫邪关。
莫邪关头,岳飞召见郭進,当场解下自己的金束带给他:“我且与你借补秉义郎,待平曹成后,上申朝廷。”郭進说:“岳都统待我如此,日后敢不效力!”岳飞又对岳翔说:“岳校尉此回亦是立功。”岳翔微微点头,张宪忍不住说:“岳校尉的战功,亦须日后上申朝廷。”
荔浦县城,王渊与杨再兴、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等六人会商。杨再兴说:“我们奉命带五千人马增援,此次必破官兵。”王渊说:“岳飞用兵如神,我们岂可小觑?”
杨再兴暗语:“岳飞?当年汤阴比武,正是此人将我击败。”便说:“岳飞亦非三头六臂,我正欲与他厮杀。料得官军占夺莫邪关后,必定弛于戒备,正可今夜劫寨。”王渊说:“你去劫寨,我且驻守荔浦县城,等候捷报。”
杨再兴冷笑:“你惧岳飞,我却要他惧我!”随即率兵出城,北上莫邪关。将近关口,杨再兴对王兰等人说:“你们统押人马在后,我且带五十骑硬探。”
莫邪关最南端,第一将大营附近,一座土地庙内,韩顺夫和几个亲兵喝酒吃肉,其间还有一名女子作陪。韩正夫搂紧女子说:“我原为张镇抚、郡夫人部属,何其快活。自归岳都统,许久不见美酒与女人,今日正好尽兴!”
一个亲兵说:“韩太尉,此事不好。倘若岳都统知得我们强抢民女与酒肉,必定头颅难保。”韩顺夫说:“不妨。只要我们都不胡乱说出,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突然,庙外有人大喊:“贼人杀来!”韩顺夫人不及甲,慌忙持刀出庙,正遇杨再兴等人。两人交锋,杨再兴一剑砍断韩顺夫右臂,再一剑将其刺死。韩顺夫十名亲兵,七人被杀,三人逃跑。
杨再兴率五十骑乘胜扑進第一将营地,第一将正将牛显匆忙整军迎战。王兰驱动五千人马進击,王经、庞荣亦率后军第二将增援,双方混战不休。
张宪率五十骑增援,径问王经:“双方会战八合,尚是未见胜负,却是何故?”王经说:“此处狭隘,贼马厚重,兼有为首一将,骁悍非凡,官军几回攻袭,均被他率精骑杀退。”
正说话间,姚侑单骑突出挑战。郭進持枪出马,两人在阵前周旋,难分胜负。杨再兴忍不住杀出,替回姚侑。战不多时,杨再兴一枪挑去郭進右臂一块肉,郭進负痛败阵。杨再兴驰马追赶,岳翔急忙上前抵住。
岳翔依稀认出杨再兴,于是高喊:“来将莫非相州汤阴的杨十二,曾与自家岳五哥比武?”杨再兴自忖:“此必是岳飞之弟岳翔,竟欲当众揭我比武失败的耻辱,岂得留他?”并不答话,只管挺马直前。岳翔一面交锋,一面断断续续说:“杨十二……你端的好身手……曾刺得虏人四太子落荒而逃……何不弃暗投明?”话音才落,杨再兴竟一枪将他刺于马下。
众将大惊,张宪正待舞锏出阵,李璋已抢先出马:“不为岳校尉报仇,誓不为人!”但他转眼看清,对手竟是义兄弟杨再兴,不由怒吼:“杨大哥,不料你竟沦为盗贼,今日又杀了岳都统的六弟!”杨再兴悲喜交加:“李八哥,我以为你已殉难于东京宣化门下,不料尚得在此相会!”
李璋说:“杨大哥,你不该投奔曹成贼马,如今惟有率人马投拜,我尚得苦劝岳都统,免你一死。”杨再兴说:“我亦曾在河北抵御虏人,然今不愿受官府招安。王二哥等五兄弟皆在军中。”
李璋说:“既是如此,今日战阵之上,昔日的义兄弟便恩断义绝,须是一决胜负!”随即举枪直前,杨再兴大喊:“我依昔日义兄弟的情分,须得让你三枪!”李璋刺出三枪之后,两人战成一团。
张宪对王经说:“两军相逢勇者胜,待我等冲锋陷阵,速破贼马!”言毕,挥锏直前。王经下令:“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破敌者重赏!”王兰等人也挥军迎战,却经不得官军勇猛冲击,很快败退。宋军一鼓作气,连破荔浦县城。
荔浦县衙,张宪、王经等人跪在岳飞面前:“今日岳校尉阵亡,下官等罪责难逃。”
岳飞强抑悲痛,将众人逐一扶起:“常言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士难免阵前亡。’此回官军丧身者众,并非六郎一人。我身为主将,待众将士尤须均一,不得独私所亲,你们又岂得为六郎请罪!”
李璋说:“杀岳校尉者,乃我昔日的义兄弟杨再兴。”张宪突然醒悟:“原来岳校尉在阵上喊声不绝,分明是规劝同乡归依朝廷,不料竟遭此毒手!”
岳飞一字一顿:“待日后擒得此贼,须将他碎尸万段!”张应、李璋听得,不由一阵颤栗。岳飞又问李璋:“杨再兴何以成了你的义兄弟?”张应出面说:“宣化门之战前,我等十人即已结义,同到郭京六甲神兵之中做训练官。此后失散,我二人与岳亨、赵宏转投闾太尉,今日方得知他们六人的消息。”
岳飞深深一叹:“却不料岳、赵二太尉,随闾太尉转战西京时,已经殉国。”继而下令:“将韩顺夫的三名亲兵押来。”待三人到前,岳飞厉喝:“韩顺夫违犯军律,死有余辜。你们虽是胁从,亦是罪不可恕。且责杖一百,容日后将功折罪。若得此后再犯,必斩不赦!”三人叩头道:“多谢岳都统不斩之恩!”
岳飞对众将说:“官军暑月深入岭南,战伐劳苦,自后尤须整饬所部,申严军纪,以韩顺夫等为戒,不得再犯!”众将异口同声:“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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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场,杨再兴驻地,六名义兄弟会商。高林说:“曹成虽是厚待我们,然在乱世掳掠为生,终非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既是李八哥在岳飞军中,便是一线生路,可惜大哥杀了岳翔。”杨再兴说:“我既已杀了岳翔,便与岳飞势不两立,惟有一心襄助曹成,破得岳飞。”
姚侑说:“依莫邪关之战,切恐我们难以取胜。”高林说:“大丈夫处于乱世,惟当破虏人以清中原。岳飞英豪,若是诚心投归,或可不计杀弟之仇。”罗彦说:“他人尚可,杨大哥又如何投拜岳飞?我们曾随相州知州,不料朝廷竟坐视河北沦陷敌手。惟因此故,我们才不愿归依朝廷。如今却是受招安亦难,不受招安亦难。”
官军大营,岳飞对众将说:“探得曹成驻军富川县太平场要隘,与我军相距三十里,当如何破敌?”徐庆说:“下官曾向当地人打听,言道此处另有一小道,可绕出贼寨之后。”王横入报:“今有巡绰军兵捕得一名曹成谍探。”岳飞心生一计,便说:“众太尉且退,待我同于干办诳得敌情,然后进军破太平场敌寨,必可成功。”
众人退出,王横押谍探到岳飞座前,岳飞问:“你是甚人,竟做曹成的间谍?”那人说:“小的不是间谍,我户贯京西,惟因不堪战乱,流离广西,小贩为生。惟求太尉开恩,便是再生父母。”
岳飞正待言说,于鹏入帐报告:“启禀岳都统,军粮告尽,桂州已无粮接济。”岳飞叹道:“我早曾言道,所忧不在曹成贼马凶悍,而在军粮不济。若是如此,不如明日姑返茶陵县就粮。”又手指敌探说:“此人被巡绰军所俘,言道是敌探,请于干办勘问。”言毕,急匆匆步出帐外。
于鹏装模作样盘问一番,下令将此人释放。
匪军大营,曹成对众将说:“据探事人回报,岳飞此回乏粮将逃。我须将他生擒,以报当年南熏门之仇。”而后下令:“候得岳飞军撤退,便全军追击。若得擒杀岳飞,当有厚赏!”高林说:“依我之见,岳飞善于用兵,今有意泄漏军情,便是有诈。”
曹成说:“我等且固守太平场寨,他便是有诈,亦无所忧。”又对杨再兴等人发令:“你们可在寨前用心守卫,以防不测。”
探事人次第来报:“巡逻十里远近,并无敌情。”“巡逻二十里远近,并无敌情。”“巡逻将近三十里,岳飞军毫无动静。”曹成大笑:“此足见得,岳飞军缺粮属实。今夜全军好生歇息,明日杀他个片甲不留!”
后半夜,杨再兴等六人巡营,突遇千万支火箭射来,又见无数官军从小路深入太平寨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营寨。高林大叫:“如此大规模突袭,我等怎生抵挡!”远处有人高喊:“曹成已带亲兵逃跑!”杨再兴一咬牙:“撤!”六人立带巡营军往贺州城方向逃奔。
贺州城外,卧室之内,岳飞关好门窗,痛呼一声“六郎——”,顿时泪如泉涌。兄弟之间的往事,不断浮现眼前,岳飞自问:“妈妈怎么办?弟妇怎么办?六郎没有一男半女,是否将岳雷为他立后?……”渐觉双眼红肿,视线逐渐模糊。岳飞不断揉搓,视线却愈益昏暗。
岳飞大惊,起身打开窗户。一缕阳光射進,岳飞“啊呀”一声,顿觉巨痛刺目,不由紧捂双眼。岳飞叫道:“来人!”王横進来:“岳都统何事?”岳飞说:“速传军医前来。”
稍顷,军医進门施礼:“岳都统何处不适?”岳飞手指眼睛说:“双目怕见光线,昏痛难忍。”军医仔细看顾一回:“或因哭泣过度,伤神伤眼,或因双手揉目,带進瘴毒。我只能临时找些草药,煮水清洗。至于能否治愈,尚无把握。”岳飞说:“多谢大夫。尽力则已,不必多虑。”
军中大帐,岳飞用麻布蒙眼,召众将计议。岳飞说:“曹成从贺州败逃,又屯兵在桂岭县的北藏岭、上梧关与蓬岭三个险隘,我等当如何进击?”徐庆说:“北藏岭险峻,如若强攻,官军伤亡必重。可效法莫邪关之战,分兵佯攻,待贼军懈怠,然后一举破敌。”
岳飞说:“莫邪关战法,不可再用。如能诱敌下山,追奔逐北,则贼马矢石便难施放。我有一计,徐统制可以一试。”
北藏岭下,徐庆、姚政的左军列阵挑战。军士恶毒叫骂,匪军拒不出战。良久,左军渐显怠倦,再也不顾阵列,只管三五成群,坐地休息或吃干粮。
北藏岭头,王渊下令:“此是反攻良机,全军随我剿杀!”三千匪军冲下,左军猝不及防,纷纷溃逃。王渊大叫:“既是大胜,且穷追猛打!”三千人喊声大作,争相追击。
另一山头,岳飞下令:“击鼓!”四十面战鼓轰隆隆响起,徐庆、姚政立即挥军反击,王贵率军从左侧包抄,寇成率军从右侧包抄。大部分匪军被围,或死或降,王渊只带得几百人往山上逃遁。
官军紧追不舍,追军与逃军混杂一起,山上匪军无法施放矢石。张应、李璋两骑一前一后,抢先冲到巅峰,很快占领北藏岭。
王渊等人又向上梧关逃跑,张宪率军紧追不舍,很快又冲入上梧关。杨再兴等往山下逃窜,张宪觑见,大喊:“生擒杨再兴,为岳校尉报仇!”官军纷纷呼喊,越来越多的骑兵参加到追击行列。杨再兴等转入另一条山路,却仍摆不脱三百骑追兵。
杨再兴等逃到一面悬崖下的深涧前,只得放弃战马,攀附葛藤,躲到十来丈深的崖下和涧边。张宪、李璋率先来到崖边,张宪下令:“官兵难以下崖擒贼,可布列弓箭,将那厮射死!”李璋左右为难,只好跪在张宪面前说:“崖下有我昔日的义兄弟六人,曾共同与虏人血战。除杨再兴外,若得张太尉恕罪,异日亦可为国家宣力。”张宪制止众弓手说:“暂缓放箭,请李正将教他们投拜。”
李璋带一批军士大喊:“除杨再兴罪在不赦,其余人若受招安,全部恕罪。如是不降,便与乱箭射死!”崖下包括杨再兴等六人,共有十二人。
杨再兴听见喊声,第一个离开众人,走向崖边大喊:“我便是杨再兴,你们可将我射死,赦宥得他人,日后兴复中原,教他们与虏人厮杀!”其他五人却一拥而上,紧紧抱住杨再兴。王兰大喊:“我们是义兄弟,今日须有难同当,不愿苟活!”
李璋无话可说,只能目注张宪。张宪亲临崖边大喝:“你们若是真心投拜,可上崖受缚,待岳都统亲自处分!”杨再兴推开五人,率先往崖上攀爬:“我悔不该杀害岳都统的亲弟,愿受缚见岳都统,请众太尉切莫伤害自家义兄弟!”他虽右手带伤,却仍敏捷登崖,束手就缚。其他十一人也先后登崖,李璋虽与王兰等人相逢,却只默默点头,不得互诉衷肠。
7
黄昏,上梧关头,张宪向岳飞报告:“今有杨再兴等六个义兄弟自愿投拜受缚,恭请岳都统处分。”岳飞沉默良久:“我已听闻他们投拜受缚的经过,且将六人押来!”
稍顷,杨再兴等六人一齐跪在岳飞面前。杨再兴说:“我不听岳校尉劝谕,反而将他杀害,不论岳太尉如何处分,我皆是罪有应得,并无怨尤!”王兰等人说:“我们虽是投拜,愿与杨大哥一并就死,亦无怨尤!”
岳飞环视众将,又特别凝望张应、李璋二人。二人对望一眼,也与六人一起跪下:“杨再兴罪孽深重,然而尚是一个好汉。我们曾与他结义,惟愿纳官与他赎死!”言毕,不断叩头。
岳飞仰天痛呼:“六郎!你在天有灵,却当教我怎生理会?”而后咬一咬牙,首先把张应、李璋扶起:“你们十个义兄弟,曾与虏人奋身死战,如今赵太尉与岳太尉已为国捐躯,教我如何忍心再杀一个?”众人听得赵宏、岳亨已死,也都止不住落泪。
岳飞强抑悲痛,亲自为杨再兴解缚。杨再兴一面大哭,一面用头磕地,顿时血流满面。岳飞使劲将他扶起:“我与你同乡,自当与你一解旧仇,同心协力,以忠义报效国家!”杨再兴仍自挣脱岳飞,跪倒地上恸哭。
岳飞独处一间小屋,也不点油灯,只是向莫邪关的方向长跪:“六郎,五哥不得为你报仇雪恨,你可怨恨五哥?然依目前情势,我又如何忍心杀你仇敌?惟愿六郎在天之灵鉴谅!”
岳飞捶胸恸哭,恍惚之中,似见岳翔進入小屋,宛如平生。岳飞扑过去,紧紧将他抱住:“原来六郎无恙!”岳翔坦然言道:“五哥处事甚当,杨再兴悔过自新,便是英雄,岂不远胜于我?五哥常言道,为大将者,第一须是仁心爱物。我等与杨再兴既是同乡,岂忍叫他为我而死!”岳飞哭道:“六郎深明大义,却教我寸断肝肠!”
岳飞哭醒,才觉是恍然一梦:“六郎在天之灵,果然将我谅解。”再揉一揉眼睛,感觉双眼复明。
次日清晨,岳飞与众将会餐。大家见岳飞狼吞虎咽,均觉宽慰。岳飞问高林:“曹成如今尚有多少人马?”高林说:“曹成屡经败阵,所余当不足一万八千人。”岳飞又问杨再兴等:“依众太尉之意,当如何進兵蓬岭?”
杨再兴慷慨言道:“末将蒙岳都统天地之恩,愿为先锋,一举破贼,取曹成首级献于麾下!”其他五人也说:“我们愿随杨大哥立功!”
岳飞说:“曹成惟是山林啸聚之徒,劲虏大敌却正盗据中原。若以招安为上,杀伤为下,收得曹成部下的北方精士,日后为收复燕云之用,方得胜算。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为将者不可嗜杀,须以仁心为本。曹成部属亦是我国家赤子,虽有过犯,若得弃恶从善,便当诚心接纳。”
军士来报:“今有曹成亲率贼马,到得关前。”杨再兴一跃而起:“末将愿出关应战!”王兰等人也纷纷起立,岳飞下令:“王、庞二统制可率本军步兵随六太尉向前迎战,张正将与李正将同往。此去须多招安,少杀伤!”众将齐道:“遵命!”
上梧关北的一片开阔地带,曹成列阵。宋军渐次到达,杨再兴等六人突出阵前大喊:“我们已投拜官军,蒙岳都统不计前仇录用。你们若愿招安,日后随官军复中原,归故乡,备受宠荣;若不愿投降,便当死于锋镝之下!”曹成下令:“弓弩手突出阵前,密集攒射!”
杨再兴等六人见状,抡枪直贯敌阵。六骑驰突阵中,反复叫喊:“投拜者不杀!”官军大队压上,八千余人扔下兵器,坐待地上投降。杨再兴恰遇王渊,一枪将他挑于马下。曹成一败涂地,只好逃归蓬岭。
(旁 白:官军一气连下三岭,曹成势穷,只得从连州转入郴州。张宪率军紧追不舍,和王贵、徐庆等部,沿途招降二万余人。曹成急往江西逃窜,又遇从福建回师的韩世忠部,只得率众投降。郝晸一部拒降,西走沅州,仍为张宪所破,郝晸受擒。)
8
道州往永州的驿道,大军回师,岳飞、王贵、张宪、徐庆等人打马在前。王贵说:“此番剿匪,曹成投降韩世忠,李宏杀死马友,刘忠逃奔伪齐,总体尚算顺当。”张宪说:“没杀得刘忠那厮,为张招抚报仇,煞是遗憾。”徐庆说:“作恶太甚,谅他迟早不得善终!”
张宪说:“剿匪大功,朝廷却只升岳都统为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未免不公。”王贵说:“或许朝廷有意不使一颗将星,升迁过快。”张宪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岳都统眼疾初愈,将士在炎荒之地作战,居然没人得疫疠。此在众多士大夫看来,不仅是奇迹,更是岳都统的忠义感动上苍,而得天佑神助。”
岳飞不语,直至祁阳县的大营驿时,才觉眼前一亮。一人在马前长揖:“岳承宣此回剿匪,威名远播,一方受福。下官乃祁阳县丞张节夫,亦是岳承宣故友,恭请到馆舍休憩。”
岳飞惊呼:“张六哥,果然是你!”王贵、徐庆也道:“他乡遇故友,何其痛快!”三人下马,四人手挽手互望,喜不自胜。
岳飞说:“大军远来,此小小馆驿,如何容得二万人马休憩。军兵不入屋舍,我等何得独入?且请张六哥回去,我们便在驿外择地休息。”张节夫说:“久闻岳承宣与军士同甘苦,故得将士效力,今日果然!然须入馆题墨,以使蓬荜生辉。”岳飞说:“下官疏于笔砚,怎能题得好墨?”张节夫大笑:“岳五哥休得推辞,当年阿公说我,只配为你磨墨!”
岳飞等人入馆,张节夫挑选一处墙壁,岳飞执笔写就一篇题记:“岳飞奉旨讨贼曹成,自桂岭荡平巢穴,二广、湖湘皆安。然痛念二圣未还,天下未宁,誓竭忠孝。须赖社稷威灵,君相贤明,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昼夜之忧,此所志也。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过此,因留于壁。”
张节夫叹道:“岳五哥忠义之言,流自肺腑,煞是令人感佩!”孙革说:“岳承宣虽非儒将,却最喜与文士相亲,讨论古今。”张节夫紧握岳飞双手:“日后倘得到岳承宣幕下,委实三生有幸!”岳飞说:“若得子亨朝夕就教,亦是足慰平生!”言毕,众人依依惜别。
大军继续向东北进发,将至衡州,王横来报:“荆湖、广南路宣抚使李相公刚至荆湖南路地界,暂住衡州州衙,言道要召见岳承宣与众太尉。”岳飞大喜:“我等亦久欲渴见李相公,不期今日正是良机!”
衡州一间小屋,间隔一张食桌,李纲与岳飞久久凝视。李纲先开口说:“六年前,鹏举一纸上书,备见忠忱。我身为御营使,却未得为国家录用一个将才,煞是有愧于心。然而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乱世不掩真英豪,皇天不负苦心人,鹏举今日,已是万众瞩目的名将。”
岳飞说:“下官六年前褫夺军籍,惟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而李相公负经济之才,却不得伸展大志,坐致中兴,反遭奸贼陷害,远谪海南琼州,足令天下士民扼腕长叹!”
李纲苦涩一笑:“老夫老矣,既入不得朝廷,便不能为大宋江山效微薄之力。鹏举年齿方壮,治军严肃,忠怀激烈,异日为中兴名将,必出东南刘平叔、韩良臣、张伯英三大将之右。故大宋中兴之望,不在李纲,而在鹏举!”
岳飞说:“下官虽不才,尚有区区报效之志,敢不勉竭驽钝,有负李相公的厚望?然而天下之事,惟有贤相主持于中,武将方得立功于外。下官与众太尉惟愿李相公重入政府,为天下苍生主张大计,中兴之事,方得有济。”
李纲说:“我到得江西地界,方知张正方为国殉难。如今听说,有人已为他在白面山立墓。”岳飞说:“下官自闻张招抚殉国,便千方百计访求他的老小,却是音讯全无。惟愿上苍有眼,留得忠良一脉。”
两人沉默良久,李纲又说:“大将幕下,不可无佳士。老夫昔日拜相,曾有李洵卿、朱肖隐二士,朝夕相伴,备知他们大忠大节,智识高远。倘若日后,鹏举得将二人辟置幕下,足助恢复之谋。”
岳飞说:“下官去年已与李丈在江州相会,至今音问不绝。然与朱丈未得通问。”李纲说:“朱肖隐目前已赴任泰州军事推官,你自可与他通问。”岳飞说:“若得恭请李、朱二丈屈尊到下官军中,委是大幸。”
平江县白面山,岳飞与众人换穿单麻衣,备好香烛、纸钱之类抵达。荒山上有一座坟,坟前树立一块碑,碑上刻有“大宋前河北西路招抚使张公之墓”,字迹宛然如新。众人在坟前烧纸钱,设香案,而后齐齐跪倒案前。
孙革泣读祭文:“时维大宋绍兴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宣使、神武副军都统制岳飞与属官将校,谨以香茶酒果致祭于前河北西路招抚使张公之灵。值国家板荡之际,属志士有为之时,公有仁有智,乃文乃武,经略故土,寝食忘味,仰天俯地,一念无愧。然谗诬横出,迭遭贬黜,慷慨赴难,卒致命绿林。忠臣烈士,闻者痛心;老夫稚子,语之流涕;英风义节,凛然如存。芳草萋萋,孤坟增南方山河之色;灵旌飘飘,忠魂壮北疆兵车之威。追忆平时,出涕滂沱,公殁不亡,尚其来飨!”
念毕,人人泪眼婆娑,长跪不起。突然,一褴褛少年匆匆赶来,也跪倒在地,恸哭失声。寇成大叫:“此正是张招抚之子张宗本!”于鹏接口道:“不错,我亦认得。”王经问:“张衙内何以到此?你妈妈可安好?”张宗本说:“潭州城破,妈妈死于乱军。我侥幸逃脱之后,孤单一身,无依无靠,只得在乡村为人牧羊为生。后闻此处修有父亲坟墓,便改到附近做短工,不时前来吊祭。”
寇成说:“我们千方百计,寻访张衙内下落,不期今日相会。此乃天意护佑忠良之后,张衙内不可流落在外,当随我们去江州。”张宗本说:“我惟愿从军,以报国恨家仇。”岳飞问:“不知张衙内贵庚几何?”张宗本说:“我今年一十四岁。”岳飞说:“张衙内年少,又怎生上得战阵?须是饱读诗书,兼习武艺,科举及第之后,方得计议报国之事。”又对于鹏说:“忠良之后,尤须厚待。待到得江州,须教自家安人看顾。”
9
吉州,岳家人住处,岳飞、张宪带张宗本尚未進门,便听得屋内哭声一片。张宪说:“莫如岳承宣先進去,我与张衙内见机行事。”岳飞说:“便依此议。”
岳飞進屋,径直跪到姚氏面前,一言不发。吴惠娘操一口剑高喊:“伯伯,你若不杀杨再兴,奴家便死于阿姑和你的面前!”岳铃、李娃慌忙将她抱住,岳云高喊:“六婶使不得!”随即上前夺下利剑。吴惠娘转身跪在姚氏面前,抱住她的大腿,反复言道:“阿姑须为六郎报仇,阿姑须为六郎报仇!……”
姚氏悲愤言道:“五郎,你若不杀杨再兴,便不须见老身!”岳飞泣泪辩解:“儿子若是一个匹夫,便是粉身碎骨,亦须报杀弟之仇。然如今是一军主将,岂得杀降?六郎不幸身亡,不可再杀一个好汉。”姚氏并不理他,吴惠娘也继续哭闹。
突然,屋门被推开,张宪带杨再兴等六人進来。六人皆袒露上身,一齐跪在姚氏面前。杨再兴手捧一口带鞘利剑,高声言道:“我便是汤阴杨再兴,悔不该杀害岳校尉,如今甘心听凭姚太安人与吴孺人处分!”王兰等五人也说:“我们是杨再兴的义兄弟,杨再兴不该杀害岳校尉,我们今日愿与他同死!”
张宪接剑递给姚氏:“如今仇敌已在眼前,请姚太安人处分!”姚氏无法动手,却把剑递给仍然长跪的吴惠娘:“虽是仇人相见,老身却下不得手,请六新妇理会!”吴惠娘蓦地起身,怒视杀夫仇敌,却只把剑抽出一半,又往地上一扔,掩面退出房间。李娃与岳铃见状,赶紧跟去。
姚氏忍痛起立,亲自将杨再兴等六人扶起,又将岳飞扶起:“老身亦是粗识道理,死了一个六郎,岂忍再杀好汉?千仇万恨,惟待日后去中原与虏人厮杀!”杨再兴等人抱住姚氏双腿恸哭:“我等深感姚太安人与吴孺人大义,此后惟有以身许国,方得安慰岳校尉在天之灵!”
杨再兴等人退去,李娃、岳铃带吴惠娘進来,张宪也将张宗本带進。岳飞说:“此是张招抚的遗孤,我想收养在家。”吴惠娘哭道:“奴家膝下无儿无女,张衙内是忠臣之后,金枝玉叶,奴愿尽养育之责,一如亲母。”
张宗本立即下跪:“我愿认吴孺人为义母。”吴惠娘忙将他扶起:“奴家无知无识,岂不折杀奴家?”张宗本坚决言道:“我孤身一人,难得吴孺人情义深重,此后便是自家义母,岂有他说!”
李娃卧房,岳飞说:“张衙内既已安泊家中,万不可薄待。自今往后,第一便是张衙内,第二是三妹,第三才是自家儿女。宁可委屈自家儿女,亦不可委屈张衙内与三妹。六嫂既已与他义结母子,养育之责,自不待言。然张衙内是儒士之后,孝娥尚需课督儒业,方能稍慰张招抚在天之灵。”李娃说:“鹏举处事甚当,我必谨遵吩咐。”
岳飞说:“大军即将启程去江州。我到过许多城市,但最喜欢江州。若得功成身退,惟愿在江州养老,以终天年。”
李娃说:“汤阴岳氏宗族不甘受虏人奴役,纷纷前来归依鹏举。鹏举不如便去江州求田问舍,亦可教族人耕织为生。”岳飞说:“孝娥所言极是。自家俸禄,全是南方百姓的膏血,亦须资助军用,不得整日赡养不稼不穑之人。买得田舍,便当教他们自谋生计。”
李娃说:“奴家尚未到得江州,却知鹏举必是思念两个故人。”岳飞说:“孝娥深知我心。我知得李洵卿已离江州,前赴行在,候朝廷另授差遣,不知何时得见。惟能与慧海长老相会,以慰渴想。”李娃笑道:“鹏举他日愿入空门,不知置奴家于何地?”岳飞说:“夫妇之道,人之大伦。我即使带发修行,亦不废夫妇大义。”李娃说:“既如此,奴亦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