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 | 三十三年了，你终于去寻你的卿卿了

【淑妃】作者：卧池鲤

淑妃死得第三十三个年头，皇帝李景焕驾崩了。

噩耗传来之时，我正和我的侍女清锁修剪着淑妃姐姐生前最爱的那几只竹节海棠。

海棠花有气无力地开在宫墙的一隅，朱红的花瓣落了一地。

大概是宫里气候湿寒，自从淑妃姐姐走后这竹节海棠一年比一年衰颓，任凭我们姐妹几个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抵挡不住那海棠日渐凋零的趋势。

听到李景焕驾崩的消息，我望着眼前的这株海棠长舒了一口气——罢了，三十三年了，他都去了，留着海棠还有什么用呢。

我停下了手，对清锁说:“去坤宁殿。”

……

皇后敏瑜同淑妃姐姐一样，也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

她见了我倒未露出吃惊的神色，遣了下人便亲手给我添茶。

“朵儿，我就知道你要来。”敏瑜说。

是啊，我不来谁来，当年宫里那些美人娘娘在这三十三年里死的死、病的病，这宫里剩下我和敏瑜了。

“我前几天梦到了她，梦里她一直问我当年她养在宫里的那几株海棠好不好，却独独不去问她那如意郎君好不好，兴许啊，李景焕是吃醋了，去找他的卿卿评理了。”敏瑜凑到我的面前小声地开着玩笑，我才发现敏瑜的鬓角已经白完了。

我笑了，三十三年了，你终于去寻你的卿卿了。

记得我进宫的那日祥云满天。

由于水土不服，导致我前一晚一宿都没睡好，嬷嬷讲话时好几次我都差点闭上眼倒头昏睡过去，幸亏敏瑜眼疾手快，每回我快要合上眼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留情地伸手掐我。

还好，嬷嬷不算太啰嗦，要不我的小手背就遭殃了。

正当我正哈欠连天、没完没了的时候，那人来了，李景焕，当朝的皇帝，

或者说是我的夫君。

我们的夫君。

后宫佳丽三千人，而我只是这弱水三千里的泛泛一瓢。

想到此处，我不免有些心痛，但心里还是多少希望帝王的眼睛能在自己的身上多听一会儿，停的久一些。

然而这只是妄想。

李景焕匆匆地看了我们一眼，交代了一下身旁的太监，转身便离开了。

就这样，我与我的夫君的第一面便如此这般的匆匆结束。

尔后，我跟着一行人去了淑妃的宫里。

贴身的丫鬟清锁捂着嘴巴笑着对我说:"小姐，我可听说淑妃娘娘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您能分到她的宫殿里住，以后见皇上的机会可就多了。您日后啊一定大有福气。"

我笑着斥责着她莫要胡言乱语，被别人听到咱们主仆可就要遭殃了。

清锁笑了又笑，牵着我入了淑妃的延禧宫。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之所以能住进淑妃的延禧宫，还是因为父亲与淑妃的哥哥交好，特意嘱托淑妃照顾我。

几天后我才知道敏瑜跟其他的秀女住在了里轩辕殿不远的春华殿，淑妃姐姐见我与她交好便私下里安排了人偷偷照顾敏瑜。

进了延禧宫，我首先要去拜见的就是一宫之主淑妃。

果真，那美人确实美得倾国倾城。

我见到她时她正在绣着什么花样，见我来了赶紧把针线放下，走到我的面前将我扶起，抹了抹我因为太困而留下的眼泪:"好妹妹，你可算来了，终于这宫里能让我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她牵着我坐了下来，我才发觉原来那绣样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淑妃好像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开口解释道:"记得我刚入宫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绣的鸳鸯被人嘲笑说成是鸭，可后来学着练着，终于能绣出个像样的了。"淑妃伸手抚了抚两只鸳鸯，满眼的怜爱。

大概，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么温柔的人吧。

在淑妃的正殿里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在宫里慢慢地走着，却看到远处的水池里一朵荷花在清风明月下显得无比美丽。

说实话，我很嫉妒，嫉妒那份不属于我的美丽和爱情——

皇帝李景焕十七岁时遇到了十四岁的淑妃，遇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那晚，我正在院里望着一株海棠孤芳自赏时，忽然间看到了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向正殿赶去，我定睛一看，那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不正是皇上吗？

他走的很急，以至于忽略了我的存在。

尔后许久，我才发现夜已深了，今夜的月亮也很圆。

到了冬至，天气渐冷，延禧宫有了喜讯——淑妃娘娘有喜了。

皇上高兴极了，整个延禧宫上下被赏了又赏，淑妃也是高兴，送我了几株竹节海棠。

不久后又传来敏瑜晋升嫔位的喜讯。

身为姐妹我自然为她高兴，可我已进宫三个月，皇上却从未正眼瞧过我。

想到此处，我叹了一口气。

我坐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偏殿，细细地嗅着淑妃送来的海棠花。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偏殿这番大了。

渐渐的，我便很少出门了。

直到那一日，淑妃前来问我，她对我的:"朵儿，这几日怎么出门越发少了，是怕冷吗？"

我摇了摇头，含糊地说道:"没有，娘娘挂心了。"

我不知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淑妃姐姐脸上是怎样的错愕，只是我当时觉得，这样做，很爽。

大概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不出门是为了躲开院里他们那对形影相随的恋人。

……

尔后不久，淑妃请我去正殿吃顿团圆饭。

那日是我的生辰，没想到她竟然知道。

我的生辰，连敏瑜都忘了。

淑妃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笑着对我说:"朵儿，快坐下，跟姐姐好好吃顿饭。"

我笑着抬头，才发现她那肚子已经显怀，那样子很是笨拙。

接着她又让贴身丫鬟拿了几件衣裳，对我说:"都怪我这做姐姐的照顾不周，前些日子天气转凉，竟忘了给朵儿做衣服。"

我低着头扒拉着饭，豆大的泪滴滚到了汤碗里。

淑妃见我啜泣如此，拍着我的背柔声说道:"朵儿乖，姐姐一定照顾好你。"

再后来，敏瑜也有了身孕，我笑着前去向她道贺。

敏瑜见了我依旧十分亲切，笑着对我说:"朵儿，我们终于在宫里熬到盼头了。"

我低头一笑，心想如此这般也好。

三日之后，各宫的嫔妃都有了提升，我被升为妃位，依旧住在最为舒适的延禧宫；敏瑜被升为贵妃，而淑妃就成了皇后。

淑妃成了皇后自然是要搬去坤宁宫的。离别那日，她拉着我说:"朵儿，我们又要分开了，这宫里的几株竹节海棠你可要帮我照顾好。"

我见她眼角处泛着几滴泪痕，点了点头。

在太监的几番催促下，淑妃姐姐或者是皇后坐上了凤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留下了一抹清泪，又怕她看见伤神，赶忙用手把泪抹干净。

姐姐，你终于走了。

这万人敬仰的延禧宫，如今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拉着清锁回到了屋里，觉得一切既陌生又熟悉，只得望着那墙头边的竹节海棠发呆。

可一个时辰后，噩耗传到了延禧宫。

我见那淑妃的贴身丫鬟满身是汗的跑到了我面前，跪下哽咽着说:"娘娘，我们家主子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我大惊，问道，怎么回事，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那丫鬟哭诉着，我们家主子自小就身体不好，这几天光更是操劳，刚刚一不小心上台阶踩了空，就……就……

丫鬟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我忙问道，就怎么了？

丫鬟吸了一下鼻涕，才鼓起了勇气说，就小产了。

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安排清锁准备衣服，一行人匆匆慢慢地向坤宁殿奔去。

到了大殿，只见敏瑜早已坐在哪里等候许久了，她见了我脸上浮起了一丝苦意:"她嚷着要见你，快去看看她吧。"

我点了点头，可走到产房门口我迟疑了。

只听李景焕温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卿卿，别怕，有我呢，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求求你不要离开。"

又听到好像淑妃姐姐安慰了他几声，紧接着是李景焕哽咽的声音，那是声音一直在乞求她的神明不要离开。

我等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进了那间产房。

皇帝李景焕见了我倒也没有很吃惊，调整了一下语气对我说:"你姐姐兴许有许多话要给你说。"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泛起了无限的苦涩，这或许是我进宫以后李景焕对我说的第一句一句话吧，还是为另一个女人，一时间我有些妒火中烧。

我发了呆，直到淑妃姐姐开了口:"朵儿，快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凑了过去，只见淑妃姐姐艰难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开口说道:"你进宫这些时日我多少会有些照顾不周，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我张了张嘴，可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她又说:"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朵儿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见敏瑜也显了怀，你作为她的好姐妹一定要帮她照顾好身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咱们后宫里的盼头。"

我望着她满眼的温情，点了点头。

淑妃姐姐大概是累了，笑着对我说:"朵儿，我累了，你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听到这话，我心里很是不安，但还是站起身来帮她掖了掖被子，离开了。

到了门口，我见李景焕红着眼睛站在门外，见我出来又一股脑的进了屋。

我叹了一口气，让侍女搬了凳子坐到了敏瑜身旁。

敏瑜满脸憔悴，对我说:"也许，这就是帝王之爱吧。"

是啊，这就是帝王之爱，多少人奢求的帝王之爱。

我靠在敏瑜身上，望着那产房发呆，可没过多久，便听到里面传来了李景焕的哭嚎——"为什么？为什么你离开了？孩子离开了？都不要我了……"

我闻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在海棠花里凋零破碎，弥留之际她笑着对我说:"朵儿，来世我们还做好姐妹。"

一个月后，皇帝李景焕终于招了我侍寝。

清锁高兴个不停，又是给我梳妆，又是打扮，我摆了摆手说，不了，再怎么花哨他都不会看的。

是啊，他不会看的，自我进宫时便应该知道那帝王之爱只属于那一人。

入夜，我终于来到了轩辕殿。

只见李景焕面脸胡茬，一个人坐在大殿上饮酒，样子很是可怜。他见了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上去坐下说话。

他笑着对我说:"你姐姐曾告诉我你是个乖巧的孩子，今日见你果真如此。"

我低头浅笑，将那天子亲手为我盛的酒一饮而尽。

李景焕又缓缓开口:"没想到，她都离开我们那么久了。"

我抬头，见他脸上还淌着些许泪痕。

他又笑了笑对我说:"在我还是个王爷的时候父皇把她和一群秀女赐给了我。一日我在王府的花园转，便见一女子面若芙蓉，可身上带的香囊上却绣了只鸭，我站在那里嘲笑了她许久，她也不怒，我那时便觉得你姐姐可爱极了。"我低头望了望那李景焕腰侧的香囊，上面的鸳鸯栩栩如生。

"后来，我当上了皇帝，理应在那时就封她为皇后，可她哥哥为朝廷权臣又加上三年来无一所出，就勉强封了个淑妃。"

"可没想到，这皇后的凤位竟成了我赠予她最后的礼物。"

说道此处，李景焕抬手又把两个酒杯满上，在我面前一饮而尽，接着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望着他那痛苦的神情，最终鼓起了勇气，将那杯中之酒灌入腹中。

夜深了，皇帝没有留我在轩辕殿留宿，我被皇辇抬着又回到了延禧宫。

那夜，云角里只有一片残月，凄清的月色又打到了那顾影自怜的海棠身上，月影成双。

我想，如此这般也不是不好。

七个月后，敏瑜诞下了一个皇子。

这是皇帝李景焕这么多年第一个孩子。

皇帝没有过分的欣喜，给这个孩子起名李思卿。

敏瑜也不嗔怒，抱着孩子给我看，皇帝的心意我们两个是明白的。

李思卿，好名字，她在那个世界一定很高兴。

李思卿，答应你额娘和父皇，一定要健康长大。

一晃而过，三十三年过去了。

三十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既能化解人的悲苦，又能见证人的一生。

譬如，三十三年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我终于将那一丝丝卑微的爱意释怀，终于学会了如何去修剪一树的海棠；

敏瑜当上了皇后我，我成了贵妃。

又譬如，三十三年李思卿长成了一个身量挺拔的英俊少年，他勤奋努力，很讨他父皇喜欢。后来这个少年迎娶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婚礼当天他笑着向他父皇和母后拜谢:"孩儿一定会好好照顾良儿，生生世世只许她一人。"我坐在一旁，望着这孩子傻里傻气的模样竟流了眼泪，仿佛在泪光里看到了那年延禧宫的一隅里，皇帝李景焕抱着他的卿卿说:"卿卿，我李景焕这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人。"

再譬如，李景焕在这三十三年里在远在千里的边疆栽了千亩的竹节海棠，每逢海棠花的旺季，任凭他再怎么忙，都会抽身去边疆海棠花田待上许些日子。

可如今，他也去了。

我把头靠在了敏瑜身上，朦胧之中，我仿佛看到那对爱人在海棠花田里相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