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同质化与求异质性|杨早·早茶夜读657
657 | 读城记2020
文/ 杨早
47岁,文史学者
各位读友大家好,我是杨早。
转眼就是7月了,又到了我当领读者的月份。咱们7月读的这本书《中国都市史》,日本的斯波义信著。
怎么开始我的领读?从6月份的一个新闻讲起,就是大家知道的,高邮的汪曾祺纪念馆,有人说抄袭了乌镇的木心美术馆。后来媒体也采访了木心美术馆的馆长陈丹青先生。陈丹青说了一个词儿,叫做“同质化”。我对这一点,确实心有戚戚焉。
组图来自“界面文化”微信公众号2020年6月4日文章
《几分雷同几分真诚:汪曾祺纪念馆开馆,建筑设计被指与木心美术馆相似》
同质化是一种相对而言最省力的做法。有的人也叫做“山寨”。陈丹青说到的“天下建筑一大抄”,来自“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这句俗语。事实上,同质化伤害的是什么?它伤害的是活跃的创意和我们不断探索求新的可能性。
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敲门砖,不是为了升学,不是为了找饭吃……如果是自由的阅读、思考和写作,去同质化,可能是我们最终要追求的目标。我们一定要读出、想出和写出我们的独特性。这就是我认为真正的目标。所以我自己的对自己要求就是:别人能干的事我就不想干,或者别人干过的事我就不想干。任何时候我总是希望能够想到一些跟前人不一样的东西出来,所以我看到跟别人不一样的,跟主流、跟已有的成果不太一样的精神产品,我都会心里很高兴,很想把它分享给别人,当然不一定效果好,但是我真的很想分享给别人。
所以《中国都市史》大概和之前我们读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基本上都属于这样一种产品。
像蒙元那本书,我不是很赞成大家把它当成一本历史书来读。我推荐这本书,其实最希望大家能够学到作者那种视角,完全破除了中国惯常的历史叙事——尤其是关于南宋叙事的视角,重新来整合资源,重新给你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我们已经形成了刻板印象的某段历史。
刻板印象
当然谢和耐那本书是比较早出版的了,但是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它有这种创新的意义,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所以为什么在那次领读的时候,对于去关注南宋史的文章,我不是很感兴趣,我认为那样的话,又把读这本书的用意,扯回到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缺乏想象力的那种表述上面去了,治乱循环论,华夷恩仇,时代是怎么推进的等等这样一些命题。
斯波义信这本《中国都市史》,在日本出版于2002年,在中国大陆出版已经是2013年了,里面有很多斯波义信对各种新的历史研究成果的综合和归纳。他自己说,出版社是希望他写一本通俗书——天,这本书叫通俗书!但是,确实,如果你嫌它通俗的话,我推荐你去看斯波义信也是作者之一的,施坚雅主编的那本《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保准你会看得比这本书要吐血多两升。
斯波义信这本书,我看得很高兴,为什么?它处处都充满着对固有知识的挑衅。我最近看的一本书,是赵妍杰(罗志田的学生)写的,叫《家庭革命》,罗志田在书的序言里面谈到,其实有很多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掌握的知识,比如说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家庭革命,这个是大家都谈得太多了,都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能够掌握的一种知识,固有的知识,但是你真的去追问,它里面有好多环节,好多问题,其实都是模糊不清或者是模棱两可的,是可以挑战的。
类似的例子,还有比如说五四,《新青年》,其实有好多的生长点,但是很多人就觉得说,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已经被前人说得差不多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关键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破除那些所谓的固有知识。
斯波义信这本书就很有意思,作者在《后记》里解释本书为什么叫作《中国都市史》,而不是《中国城市史》。当然日本人说话没有那么直接,但他明显地表达出这个意思,就是“城市”指的是由城墙构成的城,但是中国的都市最早是没有城墙的(大都无城),后来出现的是城市国家,然后变成了“都市国家”,意思是说在城市之外的范围,比如说市郊农村等等,会变成都市的一部分,城墙以外,并非与都市无关。“城乡”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概念,而作者不这么认为,所以书叫作《中国都市史》而不是叫做“城市史”。
在《前言》里面,斯波义信也对好多这种固有的思路进行了挑战,比如说因为“大量中国历史文献的写作者都是官吏或者学者,所以他们所关心的政治及决策,正统思想的脉络已经讲述得足够充分了”,“但是这些千篇一律的记录手法必然不能汇集,能够解析社会现象和市民生活方面的资料”。这一方面确实是日本学者要做得比中国学者视野要更广,也更能深入到都市的日常生活当中去。
另外斯波义信谈到了,不管是大众还是学界,往往都会过度的关注对古都长安、洛阳以及北京的研究。其实我们一般人也是这样子,说到中国城市,就会想到这些古都,好像他们就代表了中国的城市。其实远远不然,“可能是因为在欧美各国,对各地文化传统、地志的记述行为已经成为常识,在中国却一直没有受到重视”。其实这样一种状况,跟中国一直以来的政治架构是自上而下的,有密切关系。在大一统格局下,选择代表性的城市,往往人们会选择国都。今年没能实行的走城计划,为什么我会选择,比如说扬州来代表唐朝,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长安,在这本书里,你也可以找到答案。
到了唐朝的时候,长安是一个纯粹的政治消费型的城市,它是个政治中心,它也是一个消费中心,但是它已经不再是经济中心。从武则天以后,很多唐代的皇帝皇后,他们会到洛阳去“就食”:长安已经供养不了庞大的首都人口了,所以帝王将相们,会跑到洛阳去吃饭。那么洛阳是什么?是交通枢纽所在地,而真正的经济中心还要往东南去找。
开封为什么建都?开封建都是一个枢纽优先的决定,它并不产出政治与商业需要的货物,它需要利用汴河这样的交通枢纽来为它运送物资,它的位置很像日后的北京,也是靠运河来维持它的运转。唯一独特的,可能就是我们刚讨论过的杭州/临安,它本身是一个商业都市,从商业都市变成了临时的首都,它的商业城市的气息可能远远大于它的政治气氛。
《中国都市史》有很多类似角度的思考,包括提出“县制都市”,把一个县看成一个都市,而不仅仅是九里之城那么大的城市,而是包括周边的各种地区,都是囊括在都市的考察范围当中。特别是越靠近代,斯波义信越会关注到一些不那么中心的城市,比如说宁波、泉州、佛山、汉口,这样一些在西方或日本学者眼里非常重要的,具有典型性的中国城市。但是往往我们(特别是北京人)会认为这些都是小地方。这样一种对中国城市的刻板印象可能遮住了我们的眼睛。
前几天小丹讲,大连和安庆之间的这种漠然与无知,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我相信安庆人反过来对大连也没有多少了解。我们中国城市互相之间的认知和了解,往往都建立在巨大的自我认知(就是自恋)上面,其次是将其他地方模式化地贴上标签,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的,广东人认为南岭以北都是北方,上海人认为上海以外都是乡下人,北京人认为外地人都是“地方上的”等等。这种对各个地区、城市独特性的漠视,呼应着各个城市奋起直追的自我同质化,不管是建筑还是城市设计,还是旅游推广,都在走着一条同质化的道路。
我们很难去阻断或者挽回这种同质化的进程,但是至少从认知上面,我们应该尽量破除同质化的思维倾向。同时我们希望在思考写作的时候,也能够打破这种同质化的陷阱,追求每个人写作的“异质性”——这点我可能一直在强调,我觉得也是需要强调的。你看过去的四个月,大概读到后半个月,大家多少会有点审美疲劳,一方面确实疲劳,另一方面也在于对异质性的重视与强调还不够。有两种倾向,要么是完全写成一个读书笔记,容易将好多大同小异的话重复一遍,很套路;另一种丢开这个书,完全去讲讲自己的经历。
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但对我们来共读这本书,没有构成知识上的增益。怎样才能够给已经搭起来的积木,增添上一两块,当然后来者比前面要困难,因为前面的人已经把占据了基础的位置。但那也没办法,对吧?
我不是要求大家——我每次都得说得这么谦卑——不是要求大家,但是我希望咱们共读的话,能够往这方面去尽量地追求,当然是最好的了。还是说回来,不是要求大家,随便大家,能交就不错了。那就这样。希望大家7月份过得愉快、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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