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生气了

老爸生气了

作者：李广生

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很少生气。他性格温和，寡言少语，全村公认的老实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常被老妈欺负。老爸总是不着急、不上火，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记忆中他好像没有跟我们三兄弟发过脾气。但这次，他生气了。

家里搞了个小工程，完工后我打扫战场。难得勤快一次，累的我腰酸腿疼。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包括建筑垃圾，都被我运到门外，随即被村里的保洁员清理。被我扔掉的破烂儿中有一根黑色胶皮管。那是一根漏洞百出的管子，接在水龙头上四处呲水，父亲用它浇菜园。看它实在太破，我又买了一根塑料软管，但父亲很少用，舍不得、怕用坏了。

还有一堆管头，也被我扔了。都是父亲捡来的，积攒了多年。有线管、水管，有白色的、黑色的，有的长一点，有的短一点，但最长也不过二三十公分，都是施工的下脚料。父亲把它们组合起来，制作了很多小配件，主要是用于连接水管。说实话，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收废品的都不要，放在院子里乱七八糟。扔之前稍微犹豫一下，又一想，真的没有，就丢进了垃圾堆。

回来后告诉父亲，他立即沉下脸来，虽没多说什么，但看得出来，生气了。老妈知道后数落我，说我与二哥相比差远了，二哥往家捡东西，而我扔东西。我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而且是资深教研员，但被她贬斥的一无是处。

午饭已经上桌，但不见了父亲。出门寻找，看到他正从那边房子出来。弱小的身体，在街上缓慢地移动。

坐到饭桌前，我问他干嘛去了。他说去那边看看丢东西没有。我以为他担心工人把他的那些“宝贝”偷走，就劝他放心，那东西没人要。父亲却说，别人是不要，但家贼难防。矛头指向我，原来还是为了那根破管子。“扔的真干净！”这应该算是他说的最硬的话了。即便埋怨，也不明说。我无颜以对，只能说再给您买一根。他无动于衷。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再买一根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突然说：“当初，得到这根管子，我高兴的半宿没睡！”妻子瞪了我一眼。

一根黑色胶管，不足十米，扔在街边也许都没人捡，你能相信有人会因为得到它而高兴的半宿不能入睡吗？望着父亲布满老年斑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在他平淡的隐忍的一生中，有多少类似的经历，被别人用“我以为”所强迫。老了老了，连一根破管子的去留都无法自己做主。这根管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把气愤和埋怨压抑在心里。我的老爸啊！

隐约意识到，修炼了这么多年，那个自以为是的我还是经常跑出来兴风作浪。真的有点鄙视自己了。在教师这个职业浪迹了近三十年，我先是有机会在学生面前显摆，后是有机会在教师面前卖弄，自以为是的臭毛病日益严重。习惯了用“我以为”作为尺度衡量别人，却摆出一副“为你好”的伪君子的样子——这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我的形象。

大概是十多年前，我忽然发现这样一个我的存在，于是决定痛改前非。“我以为”是个陷阱，黑暗的、狭小的、幽深的、难以摆脱的陷阱。坠入其中会越陷越深。但首先沦陷的是自己，然后再把那些爱自己的人也拉入到陷阱之中。因为只有与你有亲密关系的人，才会在乎你的“我以为”，才会被你的“我以为”所蒙蔽和诱惑。你的“我以为”对特朗普有影响吗？如果你和他没有亲密关系，那毫无影响。但你的“我以为”会对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产生意想不到的伤害。

在培训活动现场，一位教师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我以为他要逃课，就过去询问。他说：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学吧？可是，你知道吗，我下午还有两节课，还要组织课后辅导，我怎么安心在这里学习？何况，他们讲的这些，对我真的有用吗？

在一次备课活动中，我对一位教师说，有必要对一节公开课如此精雕细琢吗，这节课讲好了、获奖了能说明什么？他的回答是：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愿意弄虚作假吗？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一张证书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是发证书的，对你来说那就是一张纸。对我来说那是对我能力和水平的证明，那是……

每个人都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一些隐秘的角落。也许不理解，但必须要尊重。我把一个老人的破管子扔掉没有丝毫愧疚的话，也许有一天，有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所珍爱的东西，包括尊严，像破管子一样践踏。

晚上给老爸打电话。以为他还在生气，没想到却听不出半点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