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高邮人,是个地道老北京 | 凤梨·早茶夜读第191夜
第191夜 | 汪曾祺
这个高邮人,是个地道老北京
文|凤梨
汪曾祺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6年03月
本周主题
「汪曾祺」
凤梨金句
在汪曾祺的眼里
一段段大历史的波澜壮阔
也即是一个个
小人物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
你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今晚的说书人凤梨。
这周早老师定的主题是“汪曾祺”,这当然是他的本行研究对象,也是远房亲戚,血脉固然没有汪家本家近,但精神上恨不得比汪家人对这位老头儿还熟悉,还体己。除了早老师这样的行家读者,还有一种读者是汪迷读者,他们对汪曾祺是有情结的,无论是《受戒》还是咸鸭蛋、黄油烙饼,总之聊起汪曾祺,眼睛、嘴角都是要冒油光的。
我虽然也算是念过几年现代文学,对汪曾祺的作品也很有兴趣,但我读汪曾祺总抱着文人趣味的玩赏心态,像是把玩鼻烟壶或是小铜镜,好是极好的,精致、传神、有韵味,但总觉得少了锐利与纵深,所以爱得并不深沉。这种体会也倒合汪曾祺自己的定位,他说:
人要有一点自知。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
他这话今天读来固然是自谦,但在八十年代的语境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矜。他的作品在突破笼罩文坛三十年的毛话语的八九十年代,独树一帜,读者无不称奇,昨天的早茶夜读江河也用《雨花》杂志很生动地呈现了他的这份时代的独特。李陀在他那篇著名的《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兼谈毛文体》文章里将汪曾祺的写作称为从毛文体中解放现代汉语的先行者,头雁。
到今天,汪曾祺在文化市场里更是投合轻文艺的消费口味,热度不减,不过虽然受欢迎,但来来回回也不过是《受戒》咸鸭蛋黄油烙饼一类流行。早老师这样的行家自然不会满意这样的阅读倾向,越是畅销,越是会遮蔽汪曾祺的丰富与多样。
我是汪曾祺研究的门外汉,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观点,不过最近在读他的《晚饭花集》,对里面一篇《晚饭后的故事》印象深刻,这篇故事很简单,写主人公京剧导演郭庆春的人生波折,挺适合拍电影。解放前郭庆春家里生计困难,靠母亲缝穷养活全家,不得已送郭去学了唱戏,过去学唱戏和今天弘扬传统文化不一样,旧时代学习辛苦还只是一方面,玩儿命下功夫最后真能成角儿或者哪怕只是靠唱戏养活自己,也是异常艰难的,并不是一条坦途,所以学戏前还立了关书,叫“生死由命,概不负责。若有逃亡,两家寻找。”郭庆春学戏虽然苦,但本来也是苦出身,再苦跟了师父也能有个上进,有个集体,也苦中有乐,中间还爱上了胡同里卖炒疙瘩的许大娘的女儿招弟,这段青涩的初恋写得有点儿《受戒》的笔调,我给你念念:
许大娘有个女儿,叫招弟,比郭庆春小两岁。她很爱和庆春一块玩。许大娘家后面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马樱花,两盆茉莉,还有几盆草花。郭庆春吃完了炒疙瘩(许大娘在疙瘩里放了好些牛肉,加了半勺油),他们就在小院里玩。郭庆春陪她玩女孩子玩的抓子儿,跳房子;招弟也陪庆春玩男孩子玩的弹球。谁输了,就让赢家弹一下脑锛儿,或是拧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或是亲—下。庆春赢了,招弟歪着脑袋等他来亲。庆春只是尖着嘴,在她脸上碰一下。
“亲都不会!饶你一下,重来!”
郭庆春看见招弟耳垂后面有一颗红痣(他头二年就看到了),就在那个地方使劲地亲了一下。招弟格格地笑个不停:
“痒痒!”
马樱花
郭庆春嗓子好,本来是块好料子,许大娘也是看中这个小伙子所以对他格外关照,但不幸的是郭庆春青春期变声,倒仓没没倒过来,只能弃了本业,转行卖西瓜奔命,这期间与招弟断了联系,再相见的时候,招弟已嫁为人妇:
北京城并不大。
一天晚上,干冷干冷的。郭庆春穿了件小棉袄,蹲在墙旮旯。地面上的冷气从裆下一直透进他的后脊梁。一辆三轮车蹬了过来,车上坐了一个女的。
“三轮,停停。”
女的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下了车。
“这柿子不错,给我包四个。”
她扔下一条手绢,郭庆春挑了四个大的,包上了。他抬起头来,把手绢往上递:是许招弟!穿了一件长毛绒大衣。
许招弟一看,是郭庆春。
“你……这样了!”
郭庆春把脑袋低了下去。
许招弟把柿子钱丢在地下,坐上车,走了。
按汪曾祺的话说,故事到这儿,
是一个张恨水式的故事,一点小市民的悲欢离合。这样的故事在北京城每天都有。
不过再往下,小市民的悲欢离合却与大时代的风云变幻裹挟在一起。
北京城解放了,郭庆春进了京剧团,新政权对旧艺人进行了改造,郭庆春也成了党员培养对象,后来更与他的领导,杨科长结婚,得到组织进一步培养,成了大导演,出访东欧、苏联、朝鲜。再与招弟见面的时候就不再是当年的西瓜贩子,而是是招弟女儿报考京剧团的主考官。
小说题目叫《晚饭后的故事》,整篇故事也都是郭庆春当主考官见过招弟女儿,晚饭后的回忆:
京剧导演郭庆春就着一碟猪耳朵喝了二两酒,咬着一条顶花带刺的黄瓜吃了半斤过了凉水的麻酱面,叼着前门烟,捏了一把芭蕉扇,坐在阳台上的竹躺椅上乘凉。他脱了个光脊梁,露出半身白肉。天渐渐黑下来了。楼下的马缨花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衡水老白干的饮后回甘和马缨花的香味,使得郭导演有点醺醺然了……
郭导演的半生传奇,就在这极富日常画面感,微醺的氛围里,被徐徐道来。或许在汪曾祺的眼里,一段段大历史的波澜壮阔,也即是一个个小人物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
除了曲曲折折的故事,这篇小说里地道的京味儿也很精彩,许多片段即使放进老舍的作品里也是妙笔,而且比起老舍旗人京腔的端正,汪曾祺的底层京腔居然还更重些,早老师说这多半来自汪曾祺在京剧团里接触到的北京旧艺人们,丝毫不回避粗口儿与俗字眼儿,对北京底层生活的理解也往往能通过这些地道的北京话描画得淋漓尽致。比如说郭庆春小时候家里穷,有这么一段儿叙说特别精彩:
郭庆春的街坊、亲戚都比较贫苦,但是郭庆春从小就知道缝穷的比许多人更卑屈,更低贱。他跟着大人和比他大些的孩子学会了说许多北京的俏皮话、歇后语:“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户不拉喂饭,——不正经玩儿”……等等,有一句歇后语他绝对不说,小时候不说,长大以后也不说:“缝穷的撒尿——瞅不冷子”。有一回一个大孩子当他面说了一句,他满脸通红,跟他打了一架。那孩子其实是无心说的,他不明白郭庆春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常听人说北京人说话油腔滑调或者阴阳怪气,很大的功劳都在歇后语上,比如这里惹恼了郭庆春的那句“缝穷的撒尿——瞅不冷子”,到底为什么让他难堪呢?其实汪曾祺已经在前文铺垫好了:
郭庆春小时候,家里很穷苦。父亲死得早,母亲靠缝穷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郭庆春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四岁。每天早上,母亲蒸好一屉窝头,留给他们哥俩,就夹着一个针线笸箩,上市去了。地点没有定准,哪里穿破衣服的人多就奔哪里。但总也不出那几个地方。郭庆春就留在家里看着弟弟。他有时也领着弟弟出去玩,去看过妈给人缝穷。妈靠墙坐在街边的一个马扎子上,在闹市之中,在车尘马足之间,在人们的腿脚之下,挣着他们明天要吃的杂和面儿。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冬天,郭庆春知道妈一定很冷;夏天,妈一定很热,很渴,很困。缝穷的冬天和夏天都特别长。
缝穷简单说就是替人家缝缝补补,大户有钱人衣服破了换新衣不难,而且即使要缝补自己家里就有下人缝补,真正有这个缝补需求的其实都是底层穷人,特别是大兵、车夫这些没人照顾的穷单身汉,缝穷的人要在街边等着,一等就一天,过去北京也没那么多公共厕所,想方便也不能走太远,一是怕跑了生意,二是马扎笸箩针线不带上也怕丢,所以只能趁人少,急匆匆地就近解决,也就有了这句歇后语:缝穷的撒尿——瞅不冷子。所谓瞅不冷子就是冷不丁,突然的意思。底层谋生的尴尬与窘迫也尽在其中了。
好,这就是今天的早茶夜读,感谢收听,如果喜欢我们的节目还请多多转发。
我是凤梨,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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