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诺奖得主格丽克诗选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年生于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17岁因厌食症辍学,开始为期7年的心理分析治疗,18岁在哥伦比亚大学利奥尼·亚当斯诗歌小组注册学习2年,随后跟随斯坦利·库尼兹学习多年,后在多所大学讲授诗歌创作。目前任教于耶鲁大学。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这里的所选作品均译自格丽克2006出版的诗集《阿弗尔诺》(Averno),并曾刊发于《江南诗》2010年第四期。

格丽克诗选

【美】露易丝·格丽克

柳向阳 译

  

正是这一刻,你再次看到

花楸树的红浆果

以及黑暗的天空中

有鸟儿夜徙。

这让我悲伤地想到

死者再看不到它们——

这些事物为我们所依赖,

但它们消逝。

灵魂要怎样才寻得安慰?

我告诉自己:也许

它不再需要这些欢乐;

也许,仅仅不存在就已经够受,

要去想像才这般艰难。

  

1.

又是冬天吗,又冷了吗,

弗兰克不是刚刚在冰上摔跤了吗,

他不是伤愈了吗,春天的种子不是播下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

融化的冰

不是溢出了小水沟吗

我的身体

不是得救了吗,它不是安全了吗

那伤痕不是形成了吗,无形的

在伤口之上

恐惧和寒冷,

它们不是刚刚结束吗,后园

不是耙过又栽种了吗——

我记起大地的模样,红色,粘稠,

绷直成行,种子不是播下了吗,

葡萄藤不是爬上南墙了吗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因为风在吼叫,在裸地上空呼啸着

我不再关心

它发出什么声音

什么时候我被迫安静,什么时候

描述那声音开始显得毫无意义

它听起来像什么并不能改变它是什么——

夜不是结束了吗,大地

当它被播种,不是安全了吗

我们不是播下种子了吗,

对于大地,我们不是必需的吗,

葡萄,它们收获了吗?

2.

一个又一个夏天结束了,

安慰,在暴力之后:

如今要待我好

对我并没有益处;

暴力已经改变了我。

黎明。小山闪耀着

赭色和火,甚至田地闪耀着。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太阳,那可能是

八月的太阳,正在归还

曾被带走的一切——

你听到这个声音了吗?这是我心灵的声音;

如今你不能触摸我的身体。

它已经改变过一次,它已经僵硬,

不要请求它再次回应。

像夏日的一日。

出奇地安静。枫树长长的树荫

在砾石小路上近乎紫色。

而夜晚,温暖。像夏夜的一夜。

这对我并没有益处;暴力已经改变了我。

我的身体已变冷,像清理一空的田地;

此刻只有我的心智,谨慎而机警,

感觉到它正被检验。

又一次,太阳升起,像往常在夏天升起一样;

慷慨,安慰,在暴力之后。

安慰,在树叶改变之后,在田地

收割、翻耕之后。

告诉我这是未来,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3.

雪已落下。我回忆起

一扇敞开的窗子里传出的音乐。

“快来啊”,世界喊道。

这不是说

它就讲了这样的句子

而是我这样体察到了美。

太阳初升。一层水汽

在每样有生命的事物上。一洼洼冷光

在沟槽处积聚成形。

我站立

在那门口,

如今看起来多么荒谬。

别人在艺术中发现的,

我在自然中发现。别人

在人类之爱中发现的,我在自然中发现。

非常简单。但那儿没有声音。

冬天结束。解冻的泥土里,

几簇绿色显露出来。

“快来啊”,世界喊道。那时我穿着羊毛外套

站在某个明亮的入口处——

如今我终于能说

“很久以前”;这给了我相当大的快乐。美

这位诊师,这位导师——

死亡也不能伤害我

像你已经伤害我这么深,

我心爱的生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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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如果说她曾经觉得门外的世界是新鲜的,那么,如今这种想法却显得荒谬。如果说这种感觉,无论多么荒谬,是依赖于她的年轻,那么,如今她已经不再年轻:这发生在“很久以前”……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世界第一次说:“快来啊”。两次,诗中坚持世界并没有真的说出。两次,诗中说回答的声音这一幻象是在自然中发现┃而不是在艺术或爱情中发现。两次,那个孩子站在门口或入口处。……沉思“一层水汽”在每样有生命的事物上,是在强调日常事物(不同于自身)的魅力,正如“明亮的入口处”这个词组使得门口又一次感到激动。(James Longenbach, 104-105)

4.

光已经改变;

此刻,中央C音变得黯淡。

而早晨的歌曲已经反复排练。

这是秋天的光,不是春天的光。

秋天的光:“你将难以幸免。”

歌曲已经改变;那无法言说的

已经进入他们中间。

这是秋天的光,不是那正说着

“我要再生”的光。

不是春天的曙光:“我曾奋斗,我曾忍受,我曾被接生。”

这是现在,无用之物的寓言。

那么多事物已经改变。而仍然,你是幸运的:

理想像发热一般在你身上燃烧。

或者不像发热,像另一颗心脏。

歌曲已经改变,但实际上它们仍然相当美丽。

它们被集中在一个更小的空间、心灵的空间。

它们变暗,此刻,带着悲哀和苦闷。

而仍然,音符反复出现。奇特地盘旋

期待着寂静。

耳朵渐渐习惯了它们。

眼睛渐渐习惯了消逝。

“你将难以幸免,你所爱的也无法幸免。”

风儿来了又去,拆散心灵;

它在苏醒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清晰。

你是怎样地被恩典,仍然激情地

执着于你之所爱;

希望的代价并没有将你摧毁。

“庄严的,感伤的”:

这是秋天的光;它已经转到我们身上。

确实,这是一种恩典:接近尾声

但仍然相信某种事物。

5.

世界上没有足够的美,这是真的。

我没有能力将它修复,这也是真的。

到处都没有坦诚,而我在这里也许有些作用。

正在工作,虽然我沉默。

这乏味的

世界的痛苦

把我们各自束缚在一边,一条小径

树木成行;我们

在这儿是同伴,但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

树林后面,

是私人住宅的铁门,

紧闭的房间

莫名地被废弃,荒凉,

仿佛,艺术家的职责

是创造希望,

但拿什么创造?拿什么?

词语自身

虚假,一种反驳感知的

装置——在十字路口,

季节的装饰灯。

那时我还年轻。乘地铁,

带着我的小书

似乎能护卫自己,防御

这同一个世界:

“你并不孤独”,

诗歌说,

在黑暗的隧道里。

6.

白天的光亮变成了

黑夜的光亮;

火变成了镜子。

我的朋友大地凄苦不堪;我想

阳光已经让她失败。

凄苦还是厌倦,这很难说。

在她自己与太阳之间,

某种东西已经结束。

现在,她渴望单独留下;

我想我们必须放弃

向她寻求证词。

在田地上空,

在农家屋顶上空,

那光芒,它曾让所有生命成为可能,

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

静静躺下观察:

它们无所给予,无所索取。

从大地

凄苦耻辱、寒冷荒凉的内部

我的朋友月亮升起:

她今夜美丽,但她什么时候不美丽?

漂泊者珀尔塞福涅

在第一个版本里,珀尔塞福涅

被从母亲身边抢走

于是这位大地的女神

就惩罚大地——这种情形

与我们知道的人类行为相一致,

人类获得深度的满足

在进行伤害之时,尤其是

无意识的伤害:

我们可以称之为

消极创造。

珀尔塞福涅在冥界

最初的逗留,至今还在

被学者们刨问--他们争论

这位处女的感受:

她被强奸时是否配合,

或者,她是否被麻醉、逼迫,违逆了她的意志,

就像如今频频发生在现代女孩身上的那样。

众所周知,心爱的人返回

并不能挽回

她的损失:珀尔塞福涅

返回家里

带着红色果汁的污点,像

霍桑作品中的一个角色——

我无法确定我是否会

保留这个词:大地

是珀尔塞福涅的“家”吗?她是安居在家吗,令人信服地,

在神的床上吗?她是

无处为家吗?她是

生来就是一个漂泊者吗,或者说

她作为自己母亲的复制品

而存在,没那么容易

被因果律的概念致残?

你有权

一个也不喜欢,你知道。这些角色

并不是人。

他们是一种困局或冲突的方方面面。

正如灵魂被一分为三,

自我,超我,本我。同理

世界有三个层次,

一种示意图将天堂

与大地、地狱分开。

你必须问你自己:

哪儿正在下雪?

亵渎的白色

健忘的白色——

大地上正在下雪;寒风说

珀尔塞福涅正在地狱里过性生活。

不像我们其他人,她并不知道

冬天什么样,她只知道

冬天是因她而产生。

她正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

她的心里想些什么?

她害怕吗?有什么东西

抹去了心智

这个概念吗?

她确实知道大地

由母亲们掌控,这些

确定无疑。她还知道

她已经不再属于

人们所说的女孩。至于

软禁,她相信

她早已是一个囚犯,自从她生为女儿。

为她预备的可怕的团聚

将耗去她余下的生命。

当补偿的热情

漫长而且强烈,你就不再选择

自己活着的方式。你并没有活着;

也不允许你死去。

你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

而两者看起来,最终,

令人惊异地相同。学者们告诉我们

当围绕你而争夺的各种力

足以将你杀死

知道你想要什么并没有意义。

健忘的白色,

安全的白色——

他们说

人类的灵魂中有一道裂缝

并不是为了完全属于生命

而构造。大地

要求我们否认这道裂缝,一种威胁

被伪装成蛛丝马迹——

就如我们已看到的

在珀尔塞福涅的故事里;

而这个故事应该被读作

母亲与情人之间的一场争执——

女儿只是内容。

当死神突然出现时,她还从没有看到过

不长雏菊的草地。

突然间她就再也不能

以她的少女之歌

来颂扬她母亲的

美丽与丰饶。

裂缝的所在,就是中断。

大地之歌,

神话想像的永生之歌。

我的灵魂

与那渴望归属大地的旋律

一起破碎——

你该怎么做,

如果是你在野地里与那个神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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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德墨特尔之女,被冥王哈得斯劫持为妻,后得到母亲的营救,但由于误食了冥王的石榴,每年必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呆在冥界,其他时间回到母亲身边。

火山湖

在善与恶之间有一场战争。

我们决定把身体称为善。

这样,死亡就成了恶。

它使灵魂

完全与死亡作对。

像一个普通士兵渴望

追随一个伟大的勇士,灵魂

渴望与身体站在一起。

它反对黑暗,

反对它能认出的

死亡的种种形式。

但从哪儿传来了那个声音

它说,假定战争

是恶,它说

假定身体对我们做了这些,

使我们对爱恐惧——

回  声

1.

一旦我能想象我的灵魂

我就能想象我的死亡。

当我想象出我的死亡

我的灵魂就死去。这些

我还清晰地记得。

我的身体维持。

不是健壮,而是维持。

为什么?我不知道。

2.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

我父母搬到了一片谷地

群山环绕

那儿被称为湖国。

从我们的菜园里

你能看到群山,

积雪覆盖,甚至夏天。

我还记得一种宁静

我再也不曾经历。

不久以后,我开始想让自己

成为一个艺术家,

替这些印象发出声音。

3.

其余的,我已经告诉了你。

几年的顺畅,此后

长期的沉默,像山谷里的沉寂

在群山送回你自己的

已经变成大自然的声音之前。

这沉默如今是我的同伴。

我问:“我的灵魂因何而死?”

那沉默回答说

“如果你的灵魂已死,那么

你正活着的是谁的生命?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人?”

  

今夜,许多年来第一次,

大地辉煌的景象

又对我显现:

在夜空里

那第一颗星

似乎增加了亮度

当大地变暗

直到最后无法变得更暗。

而那光芒,那死亡之光,

似乎让大地恢复了

慰藉的力量。那儿

没有别的星星。只有这一颗

我熟悉她的名字

因为在我的他生里,我曾

伤害过她:维纳斯,

这颗黄昏之星,

我要对你献上

我的想象,既然在这黯淡的表面

你已经撒播了足够的光辉

让我的思想

再次可见。

预  兆

我骑马与你相会:梦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而月亮在我右边跟着我,燃烧。

我骑马回来:一切都已改变。

我恋爱的灵魂悲伤不已而月亮在我左边无望地跟着我。

我们诗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这些无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

直到这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仿亚历山大·普希金而作

望远镜

有一个时刻,你移开目光之后

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因为,你似乎已经生活在别的某个地方,在夜空的寂静之中。

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在一个不同的地方,人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方。

你不是一个有身体的生命。

你像群星存在那样存在,

参与着它们的寂静,它们的浩瀚无际。

后来你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深夜,一个寒冷的小山上,

将望远镜拆下来。

此后你就认识到

不是说图像是假的而是说关系是假的。

你看到每样事物

距离其他每样事物是多么遥远。

(选自《江南诗》2010年第四期“境外译介”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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