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九回(上)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第九回  上

少年的秘密

第九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分,原因是它讲了在青少年时代最容易发生的事情。你会觉得,读书有时候变成一个借口,变成去认识朋友、去玩、去闹的理由。第九回里隐藏了很多青少年的秘密,如果从很严肃的角度看,也许你会吓一跳:这些在学校的小孩子,包括很优雅的贾宝玉,竟然满口粗话,偷鸡摸狗,什么事都干。我看第九回时,感到它扯起了我的很多回忆。作者让我们看到成长中的青少年,会有学好或学坏的可能,而这个好与坏都是大人判断的。在孩子的世界当中,当他们的性刚刚发育,他们呈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贾宝玉一直在女孩子堆中长大,身边全部是女人:祖母、妈妈、身边的丫头、林黛玉、薛宝钗。他非常需要玩伴。事实上,做父母的有时候不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碰到同龄同性的朋友时的那种快乐。特别是贾宝玉,一直在女性的世界里长大,在碰到一个跟他年龄一样的男孩子时,他会很快乐。当然,书中描写秦钟长得漂亮,也很可爱,是个很出色的男孩子。

青少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暧昧的年龄,他开始长大了,觉得美很重要,也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我相信,一个孩子去读书绝对不会简单到只有读书。希望第九回能帮助我们去回忆。这里是男孩子的世界,可是我想,在那个年纪,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快乐。这一回当中,关于性的描绘以及这些小男孩讲的粗话,是直接描绘出来的。有些版本稍微删了一点,因为觉得实在是不堪入目。可如果借着第九回来回忆我们在这个年龄里没有异性在旁边时大家讲的粗话,小说里的表述已经算是优雅的了。希望家长能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小男孩的世界。男孩子的发育期因为性征比较明显,通常他会对这个东西非常好奇,据心理学家调查,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讲十句话几乎有八句到九句都跟性有关。女孩子的性征比较隐藏,所以她们的世界大概不像男孩子们的状态。如果我们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第九回是一个了不起的现代文学作品。

一清如水的情感

现在有人还声势浩大地谈白先勇的《孽子》,可是几百年前《红楼梦》里这一段是更精彩的《孽子》。我并不从现在所谓的同志文学或同性恋文学的角度看这一回。贾宝玉之前曾经极其爱恋女性,他爱恋的女性对象有好几个,包括薛宝钗,他看到薛宝钗从衣服里拿金锁出来的时候对肉体的描绘,说明这个小男孩已经注意到跟肉体有关的东西了。他对林黛玉的爱是一种非常友谊般的疼爱,可也是对女性的。更明显的是,他春梦里的对象是秦可卿幻化出来的“兼美”,是伦理上比他低一辈的侄媳妇。在真正的性行为中,他已经跟袭人发生过性关系。我们至少可以列出四个女性,在这之前已经跟他有精神上或肉体上的关系。人的性是非常复杂的,有肉体的性,还有精神的性。从动物性的到心灵上的东西,都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发生。我们真的可以爱恋一个人而完全没有肉体行为,却爱得非常深。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是如此,完全是情,觉得只要在一起读读书、看看花就有无限的快乐,这种快乐绝对不可以忽略。人的性和情在动物世界里是没有的。一个雌性动物一定有发情的时间,它的身体会有分泌物,引发雄性动物跟它交配。可是人不是这样,人在二十四小时里都可能有欲望,也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没有欲望;可能都是肉体上的欲望,也有可能升华成为精神上的爱恋,人类的这种行为极其复杂。

在经过与四个女性的关系之后,第九回里出现了贾宝玉爱恋的同性朋友。他是不是可以作为今天大家讨论的《孽子》的一个榜样?我不觉得是这样。《红楼梦》的作者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甚至超越了今天的观念,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用异性和同性来区分人的情感类型可能太粗糙了。一个人可能同时对异性和同性都产生非常大的兴趣,感情的联系绝对不能二分,如果是二分就成动物了。你会因为一个人的善良爱他,因为一个人的智慧爱他,因为一个人的学识爱他,因为一个人的身体美爱他,也会因为各种原因爱一个人,都跟性别没有绝对的关系。《红楼梦》被翻译成各国文字,第九回让很多人都大为惊讶,它没有掉进异性恋、同性恋的泥淖,反而是比较自由的。这个暗恋秦可卿、爱恋薛宝钗、迷恋林黛玉的贾宝玉,他怎么又依恋秦钟这个男孩了?他不是要去读书,他的目的其实是要跟秦钟在一起。

读到第九回我忽然想到,其实谁在成长的过程里都有过非常要好的玩伴,几乎到了一分钟都分不开的程度。早上很早起来的原因都不是为了上学,是因为你记得昨天答应他,几点钟一定到他家门口,叫他一起去上课。有过这样的记忆,你就可以读懂第九回了。在孩子的世界中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情谊,单纯到没有任何功利色彩,连性都没有。我相信在青少年的世界中,在他们成长的经验里,有大人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在青少年的成长中,可以简单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可以用“一清如水”来形容。其实不是爱情,也不是友谊,这是读到第九回我忽然想到的东西。

童年的读书记忆

贾宝玉要去上课了,全家都大张旗鼓地为他做准备。

袭人知道贾宝玉这一天要上课,很早就起来了,把他要用的书包、笔墨纸砚等东西全部准备好。冬天学校很冷,要烧炭炉,她为贾宝玉包好了一包炭。袭人用心深到这种程度,她对宝玉的爱其实兼有姐姐和母亲的爱。

开头说“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读书一定要看黄历,找一个黄道吉日去读书。

贾宝玉的心情很有趣:“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他不是为了读书,他是为了和好朋友见面。贾宝玉完全不管黄历,他喜欢秦钟,决定上学,就急着去。身边的人也觉得很意外,一直不爱读书的人怎么忽然爱上读书了?记得我们班上一个男孩子,因为暗恋一个女孩子,忽然英文就好起来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孩子说了一句:“你把英文学好,我们就可以做朋友。”他们会为别人看起来一点意义都没有的一个动机而去生、去死。这其实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世界,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

“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宝玉特别交代,请秦钟先到他家来,然后一起去。他体谅秦钟家里没有钱,他觉得我家里有车,秦钟就到我家来,一起去上课。贾宝玉上课有一个大的仆人李贵,还带了四个书童,坐着马车去。我们能看到宝玉对人的这种爱。他从来不摆气派,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可是他会体谅秦钟家穷,没有书童仆人,就叫秦钟先来这边一起去。当然,也因为宝玉觉得读书很无聊,有个伴就很有趣了。

读书是什么?如果一个孩子去读书只是因为喜欢作业和考试,这个孩子大概蛮奇怪的,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很活泼,他们对生命有很多好奇。所谓的读书是让他在读书的过程中开始认识生命,知道爱恨,知道生命中的各种现象。从这个角度看第九回,作者其实有很现代的人性观点。不管现在宝玉对秦钟的好,还是后面这些孩子在学校里打成一团,其实都非常真实。一个好的文学离不开一个“真”字。第九回的了不起是因为在那个时代,竟然比今天的《孽子》还要大胆地写出了学堂里的事件,没有掩盖,没有隐藏。这些孩子后来可能有的中举,有的做官,他们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可是曹雪芹把它写下来了。文学的了不起在于它能留下你生命里的每一个阶段,先不去预设它是好或是不好,而是告诉你人性里的真实。面对人性真实的时候,再去看下一代人性的真实的时候,你就不会是僵化的。我们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讲的话小孩都不听,因为我们已经僵化了,他们当然不要听。

读第九回我们总以为会只写贾宝玉跟秦钟,然而文中先写的是袭人。

袭人对宝玉的深情

这天,宝玉要去读书了,袭人就像一个大姐姐或妈妈,帮他把读书需要的东西准备好,自己坐在那里发闷。她的每一天就是为了宝玉活着的,每一分钟都要照顾宝玉,现在宝玉要去读书了,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是日一早,宝玉未起,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发闷。”“停停妥妥”就是没有遗漏一样东西。不是母亲的话,不会这么细腻的。“坐在炕沿上发闷”这一句写得很好,因为袭人忽然觉得宝玉要去读书了,我这一天要干什么。宝玉不是那种粗粗的男孩,他有很细腻的心思,他发现袭人在发呆。“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这么多人喜欢宝玉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很懂人心,容易体谅到别人的心思。这是宝玉身上最难得的品性,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大多大大咧咧,很粗心,可是宝玉很细心,这种男孩子的体谅最难得,宝玉这种很奇特的个性,其实就是曹雪芹的个性。

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宝玉本来就不爱读书,别人逼着都不读,这阵子他忽然这么爱读书,所以袭人也觉得好。她说:“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她在说,我们难道能够守一辈子吗?意思是告诉他不要去介意这件事情。“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袭人在叮咛,绝对是姐姐或妈妈才会说的话,她在教宝玉。毕竟她是一个大姐姐,所以她对宝玉有一种疼爱,也有一点教导他的感觉。《红楼梦》是一本写情感的书,在讲各种各样不同的情感,袭人跟宝玉的情感是姐姐或妈妈,这种感情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定有。人类的情感非常丰富多重,可是很少有一本书讲完整。《红楼梦》仅有的这几行字,就会让你发现袭人用情很深。袭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丫环,只要拿薪水就好了,她是在用情照顾宝玉,而且要教导他。这点很有意思,袭人从来不觉得宝玉坏,只怕别人把他带坏。

可是第九回,很多主动的行为都是宝玉做的,去勾引秦钟也是宝玉。如果从坏的角度看,宝玉其实够坏的。可是袭人在跟他讲话时说:“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这里点出一个人,就是贾政,贾宝玉最怕的一个人。贾宝玉要读书,带出了他和身边人的不同关系,有袭人对他的情感之深,也有贾政眼里的宝玉,简直是不堪入目。在父权的时代,父亲扮演的角色永远是骂人的。所以袭人也会警告他,说碰到老爷不是玩的,然后她母性的部分就出来了,说:“虽说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这话有点母亲的意味,母亲总是觉得孩子的身体比读书重要。她还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说读书读得太快太多,一下也没有办法消化。其实袭人是一个文盲,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她也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她是在用一种母亲的逻辑去推理。她真正要讲的是身体,因为她关心宝玉。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小子们就是跟着宝玉去上课的书童。第九回让我有很多回忆,我小时候最烦的就是出门时妈妈跟我讲,毛线衣放在什么地方,现在想来,人世间的深情就是从很多小事情中渗透出来的。唐诗中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其实那是母亲的心事,那种疼爱全部在生活的细节中。她又叮咛宝玉说:“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时候天气冷,宝玉读书时手上有一个手炉,脚底下有一个脚炉,炉子要生炭,炭要交给书童们带着。可是袭人还是不放心,她觉得这些书童到时候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玩,她要交代宝玉自己盯着,你不叫他们添,他们也不会添,就把你冻坏了……全部是细节。

好的文学一是求真,二是要有细节。所谓细节就是袭人将脚炉手炉的炭都已经准备好,交给了书童,叫宝玉逼着他们添。这里用到“逼”字,因为她知道那些小家伙到时候只知道自己跑去玩儿,根本不管宝玉。“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跟宝玉去读书的茗烟等人,都是跟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做用人也不会像袭人一样精细地照料他。从袭人的嘴中讲出那些男用人们的懒。袭人其实也是用人,可是她骂那些用人的时候,说那些“懒贼”,她觉得她跟宝玉有另外一种关系,不觉得自己是用人。

这些文字需要反复读才能发现其中的精彩,发现袭人的情感这么深。袭人不是小说的主线,也不是小说的主角。可作者用这么细腻的笔法描绘袭人对宝玉的爱,借着宝玉读书这件事情把它表现出来。宝玉当然也是一个很让人心疼的男孩子,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会调停的。”最有趣的是,宝玉要出去读书了,他还担心丫环们在家里会不会无聊,平常都是宝玉带着她们玩儿,现在他去读书,这些人在家里怎么办?宝玉的个性有些提不起放不下。他爱所有的人,他爱秦钟,要跟秦钟去读书,可是他又担心在家里的林妹妹或者袭人没有人陪。宝玉永远要爱每一个人,一个都不能少,每一个他都要照顾到。所以他说:“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才好。”他又想到了黛玉,他想说黛玉平常都是他陪着玩儿,现在没有人陪,你们去找林妹妹玩才好。

“说着,俱已穿戴明白,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去读书礼节繁琐,一一辞别后才去,所以袭人就催他赶快去辞行。然后他就去见王夫人,见了贾母,贾母又嘱咐了几句。贾母和王夫人的嘱咐反而没有细节。为什么?因为袭人是最贴身的,这种爱是别人无法取代的。贾母这么疼宝玉,她会让用人去照顾宝玉。可是袭人的爱是无人替代的。“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几句。”宝玉出门有太多的牵挂,放心不下。这里宝玉的个性全部表现出来了。

贾政的父权权威

之后宝玉要做一件他很害怕的事,就是见父亲贾政。

我们不太容易了解这样的父权。贾政永远在骂宝玉。在小说后面补的部分,贾宝玉最后家败人亡要出家前,远远地看到爸爸坐轿子过去,便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感谢父亲给他凡人之躯,然后跟和尚走了。他跟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的对话,父权社会里是不给孩子任何对话空间的,所以贾政对宝玉讲的话很难听。

贾政很忙,宝玉也很少看到父亲,可这一天偏偏贾政在家。宝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会挨骂的。宝玉本来是希望辞行的时候父亲不在,只要交代一声就可以溜了,可是这一天贾政上朝回来得比较早,在家。“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他一直觉得宝玉根本就是一个不肖之子,是一个败家子,一个侮辱门庭的人。

我们不太了解在古代父权权威社会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压力。很多人都同情宝玉,觉得他怎么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我很同情贾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传统中,父亲这个角色要转换其实非常难。伦理结构形成以后,他就只能扮演那个角色。其实老师也是如此,以前,“天、地、君、亲、师”这五个东西是最伟大的。父权是家长的象征,是权威的象征,让他转换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贾政说:“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地和门都是贾政的权威,他认为宝玉在家里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门庭”、“有辱门风”这样的话来批评宝玉。在中国的传统伦理中,父权很少被批判,它已经崇高到无人敢批判的地步。

曹雪芹写得很“真”,让千百年以后读到这个小说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种时代,父亲扮演这样一种角色。现代社会对于东方伦理中的父权有多角度的探讨。西方的希腊神话和史诗中,很多是关于孩子背叛父亲、叛逆父权的。在中国的故事中就很少,只有《封神榜》中的哪吒背叛了父亲,最后他割骨还父,割肉还母。他跟父权、母权断裂,变成了一个现代意识里很重要的神:他不再是从父母来的骨肉,而是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在西方则没有这个问题,西方人很少有人认为,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台湾有人移民到美国、加拿大,在打自己孩子时,孩子立刻拨电话给社会局,就会有人来抓这个打孩子的妈妈,妈妈往往会哭着说,我打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子。可是他们认为,你打的不是孩子,是公民。他们认为,你只是暂时照顾他,并不是他的拥有者。这是很多华人伦理里非常不容易了解的东西。在中国传统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还要谢恩。贾政父权的权威在宝玉面前出现时,我非常同情贾政。他不是个案。当时,这种做官的人家,大概父亲都是这样的角色。用另外一句话表示,他拉不下脸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虽然不像贾政这样,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也不会说“我爱你”这句话,所以我们跟父亲还是比较疏远,这常常让我觉得跟父亲的感情有点遗憾。

这时旁边的人只好打圆场。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天将饭时”,就是已经不早了,说宝玉你赶快去读书,是让宝玉赶快走。说着就有两个年老的,贾政比较尊敬的人,带了宝玉走出去了。

惊人的文学技巧

“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说道:‘你跟他上了几年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宝玉书念不好的话不仅仅他倒霉,连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没有教他读书,只不过在外面看护他,结果贾政把李贵也骂了一顿。“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这是贾政的标准语言。这里有一个文学技巧的问题。前面写袭人,后面写贾政,袭人的语言温柔、细腻,贾政的语言粗暴、刻薄。作者的语言千变万化,赋予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

“唬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因为他不识字,在外面听到学童们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不懂什么是“食野之苹”,就想大概是荷叶浮萍,于是就把“荷叶浮萍”加进去。曹雪芹把这种粗人跟文雅的东西做了一个对比,很有讽刺的意味。“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大家知道他用错了典故,所以大家就大笑起来,连贾政也笑了。贾政最缺乏幽默,他如果多笑一点,会稍微放松些。我想君权、父权、师权打造出来的角色大概也都如此,脸上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虚应故事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念,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要紧的。’”贾政的话代表了中国封建道统对文化的看法,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诗经》他根本看不起,《诗经》讲的是人性,讲很多美好的生命经验。如果贾政活在当代,他也不会看《红楼梦》,他觉得看《红楼梦》没有用,只要去高考就好了。父权比师权还大,贾政竟然对学校里的老师说,《诗经》也不必读了,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要紧。宋朝朱熹汇编的儒家经典《论语》、《中庸》、《大学》、《孟子》被称为《四书》。明清时把它当成了教科书,后来变成了所有考试做官的一个标准,就是后来所谓的八股取士的最早来源。《四书》、《五经》到了八股形态的时候,其实是最戕害人性的。所有人读书、思考,跟人性的发展都没有任何关系。不是说《论语》、《中庸》、《孟子》不好,只是它变成八股以后,已经僵化了到没有任何思考,只剩背诵和考试了。这里借着贾政骂宝玉,透露出当时官场教育已经僵化到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就退了出去。这个时候宝玉站在院外静候,等李贵他们出来就走了。李贵等人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宝玉很可爱,他跟用人间没有太大的阶级界限,不太摆排场。从某一个角度讲,贾政痛恨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贾政代表了社会中的一个阶级,觉得人在不同的阶级中就要有不同的样子。可是宝玉不是,他非常人性。他不觉得袭人是用人,他觉得袭人是疼他的一个姐姐,他也不觉得李贵是一个拉车的奴才,他觉得李贵也是一个大哥哥,为他挨了爸爸的骂他心里不安。这是《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几百年前的阶级社会当中,他找到了一个重点,就是人要像人,人对人要有一个基本的态度。宝玉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不必去巴结李贵,可是他会跟用人说抱歉,他的可爱刚好就在这里,他的个性永远是周到体贴的。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你听一句两句话就完了。”就是说让宝玉不要在外面惹祸,否则到时候挨打的又是这些用人。

说着就到了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贾母正在跟秦钟讲话。于是两人辞了贾母。他忽然想起还未辞黛玉,因为黛玉是他的知己,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所以他一定要去跟黛玉告辞。

宝玉与黛玉的秘密

黛玉刚刚梳洗完,在窗下对镜理妆。听说宝玉要上学来告别,就笑着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蟾宫折桂”是一个典故。古代有一个人叫郤诜,擅长对策,别人就认为他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就是说他是那一枝最香的桂花。“昆山片玉”,昆仑山是产玉的地方,他是昆仑山上最好的一块玉。“蟾宫”代表月宫,传说月宫里有一棵桂花树。这个典故的意思是一个人的书读好了,就可以仕途顺利,扬名天下。黛玉跟宝玉太要好了,她知道宝玉不是真的去读书,这里她说的是小女孩跟小男孩之间的玩笑话,故意调侃他说。她说:“我不能送你了。”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女孩子要将胭脂涂在嘴唇上,是用一种植物性的东西调的,从小宝玉就帮黛玉调胭脂膏。宝玉被爸爸打也是因为他总是帮女孩调胭脂,觉得他没有出息。

可是宝玉的个性很奇怪,他觉得这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黛玉调胭脂膏,他也帮着调,这是他们的秘密,说这话是让黛玉觉得他虽然去读书了,可他们之间有一种很亲的东西是别人不能够分享的。黛玉跟宝玉的情感,别人永远不能够介入,包括薛宝钗。他们是知己,是上辈子的缘分,这一辈子还要延续。

“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作者终于用“唠叨”来形容宝玉。黛玉又把他叫住了,说:“你怎么不去辞辞宝姐姐去?”黛玉心里永远要跟一个人比,这就是薛宝钗。在青少年这个阶段,常常会有这种比较,也还不能算争风吃醋,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这是话中话,情感很复杂,在证明我跟你关系不一样,还故意提醒宝玉,你不是跟宝钗很要好吗?黛玉的心思真是非常有趣。宝玉笑而不答。宝玉太聪明了,这种话是不用回答的。

宝玉与秦钟的青春记忆

告辞了这么久还没上课,让人觉得好像这个上课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可见那时公子去读书真是件大事,煞有介事,弄出这样的大阵仗。可是后面马上说,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以前大户人家都有义学。宁国公、荣国公开创基业以后,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子弟和将来的门风好不好都跟教育有关。当时通常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义学,不只是自己家里的小孩可以上学,同宗同姓甚至姻亲的孩子都可以来。因为这些人里将来有一个人发达,家业都可以维持。这是古代利用家学方法来维持社会教育的一个方式,跟我们今天公学的形态不一样。不能请老师的一些贾家同宗族的穷人子弟,也可以在义学中读书。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每个月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些钱来,按收入的比例来资助这个义学。这是一个很好的制度,有点像社区大学,属于家族学校。由家族里年高有德之人来管理,“年高有德”是指那种书读得很好,可是没考取功名,做不了官的人,就变成家学里的老师。

宝玉、秦钟两个人来了,一一相见过,去拜老师,然后开始读书。“自此,二人同来同往,愈加亲密。”贾母也很疼秦钟,所以就常常留秦钟住在贾家,一住就是三五天,跟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他,还资助秦钟一些衣服。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宝玉叔叔。可是“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想要叔叔跟侄子的关系,所以他“一味的随心所欲,又发了癖性”。他就跟秦钟偷偷地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年纪一样,又同班读书,以后不要叫我叔叔了,只以弟兄朋友相称就可以了。《红楼梦》里从道德的角度来讲,宝玉很叛逆,把伦理搞乱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会觉得这种传统的伦理是非常僵化的。他想打破与秦钟这叔侄的关系。秦钟当然不敢,因为辈分很严格。后来秦钟只得让宝玉叫他的表字“鲸卿”。中国古代有一个神话故事叫“骑鲸少年”,是一个少有的描绘年轻人俊美的故事,讲一个男孩子骑在鱼身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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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 <蒋勋细说红楼梦>是蒋勋倾注长达半个世纪反复阅读<红楼梦>数十遍后的心血之作,也是他根据自己对中国文化美学的精深研究,从人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