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沈保玲/生日蛋糕 / 开普饭

生日蛋糕

作者：沈保玲

我们将一个可爱的彩纸皇冠戴在母亲头上，将一盒漂亮的生日蛋糕放在母亲肚子上，让她两手扶着，又将一束鲜花放在她肩膀边，一边说着“笑一个”，一边“啪啪”地给她照相。母亲靠坐在病床上，听任我们的摆布，脸上一片茫然。

我对母亲说：“妈，今天是你八十岁生日，这是生日蛋糕，你最爱吃的鲜奶蛋糕，你还记得不？”我将蛋糕上面的白色鲜奶用勺子挖着，送到母亲嘴里，母亲吃了几口后，摇头不肯再吃。她看着我们，虽然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虽然已神志不清，她的眼睛依然是亮晶晶的，黑白分明，没有杂质，只有迷茫。

还有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太阳很灿烂，阳光穿过阳台，一如既往地照着母亲，照着她头上的皇冠、肩头缤纷的鲜花、还有她肚子上的生日蛋糕。母亲已形销骨立，但她的脸，却在阳光下发着光。

我们把照片拿给母亲看：“妈，看你多美。”一直最爱看自己照片的母亲却毫无反应。哥哥在厨房忙碌，做了一桌丰盛的生日大餐，姐姐们和我都围在母亲的床前，想方设法哄着母亲，要她多吃一点饭菜，大家都忙了一身汗，才让母亲勉强喝下了一碗鸡汤，吃了半碗饭。

我们都知道，这次生日餐，可能是母亲在人世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八十岁，这么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好好为她庆祝一下。于是我们提前做了精心布置，买来母亲平时最爱吃的鲜奶蛋糕，做了一桌她喜欢吃的菜，琳琅满目的摆着给她看。

可是母亲已经痴呆。八十岁生日，她已不知是什么意思，满桌的菜，她已很难吞咽。我们坐在桌边，为能够给母亲庆祝八十岁生日而安心，母亲瘫坐在床上，看着生日蛋糕，又看看我们，不知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围着她，举着酒杯，说：“妈，生日快乐，寿比南山。”完成了一个仪式，松了一口气，母亲茫然地看着我们，配合地傻傻一笑，舔了一口鲜奶。也完成了一个仪式。于是我们皆大欢喜，似乎生命，就这样没有浪费它的意义。

今年是母亲瘫痪后在床上度过的第七个生日。这么多年来，病痛一直折磨着她，但她一直很乐观。前六年她都能吃着香软的鲜奶蛋糕，笑盈盈地接受我们的祝福，还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们：“我还想再活二十年。我还活二十年好不？”我们笑：“你放心，你起码还可以活五十年。”母亲就很开心很放心地咧着嘴笑。

母亲是今年过年前开始痴呆的，脊髓炎的后遗症给她带来剧烈的疼痛，医生也不敢给她多开止痛针，母亲渐渐有点神志不清。

那次住院，正是大雪纷飞，只有七八天就过年了，医院人已很少，四周都很寂静，只有母亲的呻吟声，还有同病房一个老人每天两次的吸痰声。雪花覆盖着世界，和病房的墙壁、床单的颜色交映在一起，我的眼前一片白，心感受着四面八方沉重挤压而来的冬季的寒意。

同病房的老人骨瘦如柴，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说是个植物人，气管已被切开，护士每天给他吸痰两次，我从来就不敢看，母亲更是不敢看，甚至忌讳说到他。每次听到“咕噜咕噜”的吸痰声，我就全身发冷，心尖尖都在发颤。恐惧中我似乎听到伴随着吸痰声传来的极轻极轻的痛苦呻吟。可他的人，却只能是任人摆布或侧或正地躺在床上，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他的护理告诉我们，他已在床上躺了三年，医生说他醒过来的希望渺茫，因为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身体机能早已衰败。他的儿女们每次交钱时来看他一次，看他是否还活着，然后神色平静地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的闷哼声，但我的心却一直揪着，我希望那是我的幻觉。我在想，假如这个老人真的有一点点残存的意识，但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这每分每秒怎样熬过，岂不是日日活在地狱当中。我对自己说，应该相信医学，他确实已经是个植物人了。但我依然觉得悲哀。

母亲从医院回来后，慢慢开始老年痴呆，渐渐不认识我们，记忆最终停留在了她的儿童时期。庆幸的是母亲只是痴呆，生命的火花虽然已是明灭不定，但还能看到听到，还能每天说着充满童稚的天真话语。虽然痴呆，但还有丰富的意识，只是和我们的意识已不在一个层面。在她痴呆的世界里，她有着自己的乐趣，像童话般，彩色的时间和空间随意搭配，拼凑出各种形状，或者各种泡沫。那是一个另类的、单纯的、我们不了解的世界，她的生命依然有着充沛的意义。

母亲以前食欲很好，最喜欢吃鲜奶，她是江苏人，喜欢甜糯，但除了病床上这几年，以前她是不肯过生日的。她说生日不要多过，一个生日代表一年，过了一个生日，就意味着生命又过去了一年，寿命就又少了一年。而母亲是那么热爱生命，热爱阳光，所以直到瘫痪在床，她才同意我们每年为她操办生日。每次吃生日蛋糕，母亲都是那么享受那么开心，用勺子慢慢送进嘴中，细细地品味着。每年，端午节前两天的阳光，都照着她一脸的惬意，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皮肤至今仍然是那么细腻嫩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今年五月的时候，母亲的一个朋友死于癌症。其实，那朋友已经弥留很久了，杜冷丁对她都已经失去作用，她每天痛得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可是却一直没有离世，一口气被她儿女们用强效针剂强行留着。因为还有五六天她就八十岁了，儿女们要求医生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落下这口气，一定要等她过完这个重要的生日。于是，她每天靠着昂贵的药水激活着心脏，吊着一口浊气，全身痛苦地痉挛着，终于捱过了八十岁的生日。

生日那天，她的家人和亲戚们聚在一起，为她买了生日蛋糕，为她点亮生日蜡烛，为她唱着生日歌，为她送上祝福。第二天，她在阵阵抽搐中吐出了人间这最后一口气，解脱了痛苦。儿女们觉得自己很孝顺也很欣慰，让母亲在人世间多活了几天，让她的寿命撑过了八十岁。

我听到这事，心里却极度难过，沉甸甸的，不知压着什么。我没有和姐姐们讨论这个话题，更没在母亲面前提过，母亲以前忌讳听到“死”字，现在痴呆的她早就不记得这个朋友，也不知这件事的涵义。可我仍然不想让她听到。让人安慰的是母亲这次的八十岁生日，算是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过完了。

生日过后，母亲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更加不能吃东西了，慢慢的，连喝流质都比较艰难了，眼睛也不再灵活，每天直直地盯着前方，再也看不到眼中亮闪闪的星光。

前两年，母亲躺在床上，说到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时，不停地感叹，说她真可怜，去世前什么都不能吃，想喝点牛奶，却没有买到。“她就是饿死的啊。”母亲很悲哀。然后她殷切地看着我：“你以后，可不能让我饿死啊。我吃不了饭，你一定要喂我喝牛奶啊。”我笑：“你也太操心了，你现在都在每天喝牛奶，以后难道我反而不给你喝牛奶了吗？”母亲点头：“嗯，我就是怕我像你外婆一样饿死，饿死好可怜哦。”言犹在耳，可现在，母亲却是连牛奶都不肯喝了。

我对母亲说：“对不起，我送你去医院，插胃管，进流食，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已经好久不会讲话的母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忽然说：“让我死吧，好难受。”

我如遭雷击，连声问：“你说什么？”母亲又清晰地说了一遍：“我想死，不想活了，让我死吧，我好难受。”我紧抓着母亲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了她说的：“我还想活二十年，让我再活二十年好不？”我想起了她听到我们说“死”字就满脸不高兴，我想起了她不肯过生日因为过一次就会少一年寿命，我想起了她在太阳下那么全神贯注地认真吃着每一粒饭。可是，现在，她对我说：“让我死吧，我想死。”

将母亲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们，母亲身体机能已全部衰退，除非有人间奇迹，否则时间不会久了。我问：“插胃管会不会好一点？”医生摇头：“估计也不会好很多，最多多活几天，而且，她这个情况，就算插进去了，也是很痛苦难受的。”

我呆立半天，做了决定只打营养液。签字后，我坐在病房外凳子上，泪如雨下。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的话：“让我死吧，我好难受。”

母亲每天靠打点滴维持着生命，腹中滴水未进。母亲以前对食物是非常珍惜和尊重的，从不浪费粮食，哪怕在病床上，她也从不挑食，很认真甚至很虔诚地吃着每一粒饭，仿佛在举行一个神圣的生命仪式，每次看着全神贯注吃饭的母亲，我都没来由地感动。现在，如此热爱生命热爱粮食的母亲，却吃不下一粒饭了。生命的火花已经快要熄灭，她的眼睛已经浑浊，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打了两天营养针，母亲的气色越来越好，肤色又开始滋润了，偶尔转动眼珠看着我们。第三天下午，她开始精神，人也似乎清明了，眼睛中居然又有星星在闪烁，她看着我们，张嘴说着什么，我们听不清，一个个答案来猜她的意思，终于猜到：“你脖子后面痒？”

母亲马上点头，露出“终于听懂我的意思了”的神情，一脸高兴。我们帮她抓痒，一边开心地问：“妈，想吃点东西不？喝点牛奶好不好？”母亲摇头，我试图诱惑她：“不喝牛奶，那就吃鲜奶蛋糕好不？吃一点点好不？”母亲盯着我们看了半天，点点头，居然笑了笑。我跳了起来：“我就去买，马上来。”

我兴冲冲地出去，买了一个漂亮的小生日蛋糕，又兴冲冲地回来。母亲说过，生日蛋糕不能多吃，可是母亲这辈子也没有过过几个生日，只要可以，我愿意把她这辈子没有吃到的生日蛋糕全部补回来给她吃。

我捧着蛋糕进病房，姐姐们围着母亲，母亲又已睡着了，我只好将蛋糕放在床头柜上，等着母亲醒来。

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出门前那一眼居然是母亲看我的最后一眼，那个微笑居然是母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笑脸。母亲再也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上午，检测仪上所有的波动突然之间都变成了直线，所有的数字突然之间都成为了“0”……

放弃了临终抢救，我们只想让母亲能够安详地离开。八月的阳光，绚丽而刺眼，照在母亲脸上，让她雪白的皮肤发着柔和的光，我觉得，那应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底色。

本文荣获2020年“湖湘首届教师文学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