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15
立冬的前几天,曹文俊逐一拜会了各姓头人。立冬那天,他和各分队队长、副队长齐聚泰山寺。由于原担任分队长副分队长的人员如吴之焕、汪明达等到巡检司团练队任职,曹文俊在征求各姓头人意见后,以平衡各姓力量为原则,提拔了吴之礼、张兆辉、曹仁林等人,充实了团练队的领导力量;并把老吴台和下汪家台划出来另组一个分队,因为这两台人家都位于南塘东面,只不过一台在直河北,一台在直河南——这样更方便这两台的人参加训练。其他各小姓依然以就近的原则分属相应的分队。一切筹划好后,又一年的冬训就正式开始了。曹文俊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主要出现在第四、第五和第六分队,就是许多人不来参加训练,又主要是汪、吴两姓的人。起初,曹文俊还以为他们真的有事,丢不开。一调查,原来这些人都进了戏班,有的唱皮影戏,有的则是唱花鼓戏。每晚集训时,这些人不是跑到拉家场,就是跑到莲华市,跟那些戏子们混在了一起。即便偶尔来参加训练,在训练的间隙甚至是训练的时候,都要咿咿哑哑唱几句。尤其是那个叫汪永恒的,他在戏班里学的是花旦,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偏偏手拈兰花指,一口娘娘腔,惹得大伙一阵哄笑。还一个叫汪敦桓,他唱的是丑角,往往把自己妆扮成《十三款》里的那个花脸县官,歪戴个乌纱帽,大白天里走路都歪歪扭扭,把个头上的纱帽摇得一颤一颤。还有一个叫吴智国,他唱皮影戏,动不动就学《薛仁贵征东》里马陷淤泥河的唐太宗,大声叫喊什么“有人救得唐天子,江山与他平盘分;有人救得李世民,他为君来我为臣”。这些人一个个简直像着了魔,把个训练场搅得乌烟瘴气。曹文俊十分恼火,担心这样下去,团练集训就再也无法进行了。他只好去找汪明槐、吴曾彩,要他们对这些人实施家法。汪明槐、吴曾彩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地后悔,当初那艘梦中的彩船,给他们载来的并非是什么真的官帽,而是那戏班子的服饰。他们感到这真是奇耻大辱,后悔当初不该在横河打坝。王八戏子吹鼓手,这可是下九流啊!他们深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就连祖先刀光剑影从死人堆里赢来的荣耀,也全被这几人给糟蹋了。真是岂有此理!只好接受曹文俊的建议,分别开祠堂,排香案,对那几个家伙实施家法。一顿板子,打得那几个家伙鬼哭狼嚎,连称再也不敢了。这样一整肃,情形的确好多了,好些人都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参加训练,从此与戏班子一刀两断。但也有几个,如汪永恒、汪敦桓、吴智国、吴昌合,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打板子时答应得很好,但事后不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干脆跟他们所在的戏班子跑了,直到第二年春耕时才回来。曹文俊隐隐感觉到,一种新的他说不出名堂的东西正在冲击着蜂窝堡固有的程式,正悄悄地改变着他们那重复了不知多少代的生活。对此,他同曹文成反复进行了探讨:为什么数十年前汪三爹搞团练能够成功?为什么起先大伙儿还有积极性,如今却都有了许多的怠惰?他们分析了很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当生存环境对生命不构成威胁的时候,他就希望精神上能得到放松,从而寻求一种新奇的东西,来满足内心的需求。相比五十多年前,现今局势已变,读书、习武均不再应科举。这些人一下子觉得茫然,又加上风调雨顺,社会安宁,这些年轻人便希望从他们所喜爱的娱乐中获得快乐。曹文俊虽然对汪永恒等人十分恼火,但又暗暗赞叹他们的勇气。便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改变了策略,不再把时间扣得那么死,而是每旬休息两天;也不再强硬规定十六至五十岁的人都必须参加,而是每家有一人参加即可。对那些热心其他爱好的人,他干脆给他们开了一扇大门。当然,这都是与各姓头人一再磋商后做出的调整。这年春节,他依然赞同各姓请来戏班热热闹闹地过年。一年后回想这件事,他都为自己能顺应形势作出这一决定感到高兴。当时他大脑里只有个朦胧意念,但就是这个朦胧意念,使他以后每次回想起来都感到骄傲:他觉得自己有时也有先见之明。社会原有的结构在悄悄松动,固有的程式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打破,就像坚冰在春晖里一点点变薄,而草芽正顶破冻土,顽强地冒出来,直到冰封的大地变成姹紫嫣红。六月的一天,吴之甫回到蜂窝堡,来吴家祠堂看他。曹文俊十分高兴。两人好久不见,相谈甚欢。他们不顾天气闷热,徜徉于祠堂前的白果树下,对时局、对前程、对未来都做了许多推想。吴之甫因身在官场——虽然只是个从九品的巡检司司官——对时局的了解比曹文俊更清楚,也更深刻,他深感大清的命运已的确不容乐观。以前,他对此只有个模糊认识;而今,他已清晰地感到大清似乎已时日不多,俨然一个病入膏荒的人,已奄奄一息。他们也谈到了汪明魁。从前些天汪明魁的来信中了解到,各地的起义接连不断,虽均遭惨败,但革命者依然前仆后继,革命的火种大有燎原之势。谈话中他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哼起了汪明魁那次唱的歌:“黑奴红种相继尽,惟我黄人鼾未醒。亚东大陆将沉没,一曲歌成君且听……近追日本远欧美,世界文明次第开……”傍晚,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雨。吴之甫临时决定就在吴家祠堂过夜。听说吴之甫回来了,吴曾彩从家里提来酒菜。他们三人在烛光下开怀畅饮,谈论着一些闲话。雨越下越大,雷越炸越响。就在三人都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时候,一阵风卷了进来,夹着湿漉漉的水气,把桌上的三支蜡烛刷地全都扑灭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感到十分诧异。但还没容他们回过神来,头顶上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一团比簸箕还要大的火球从门前的白果树树冠上滚过,紧接着哗啦一声,一根粗大的树枝沉重地砸在了祠堂门前的空地上。他们惊呆了,耳内嗡嗡作响,连忙扭过头去,只见十数条火蛇在树顶上游走,大团火块飞快闪逝……待他们清醒过来,大雨顿时瓢泼如注。吴曾彩毕竟年长,见多识广。他叫了一声“坏了”,便扭身欲冲出门去,吴之甫一把把他拽住。他猛地使劲,并高喊:“让我出去!”电光中见势头不对,曹文俊跳起来窜上去,一铁箍把他拦腰抱住。吴曾彩随即瘫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老天爷啊,我们吴家什么时候得罪了您啦——,您竟下这样的狠手啊!祖宗啊,子孙们对不起你们啊……”最初,吴之甫和曹文俊都以为吴曾彩受了惊吓,被雷打懵了;这会见他一哭,又是叫天又是叫祖宗,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叔,你怎么了?”吴之甫蹲到吴曾彩面前,焦灼地问。“吴族长,……”曹文俊摸索着把蜡烛点燃,然后把门关上,想安慰吴曾彩,又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侄儿啊,我们造了什么孽啊,被老天这样惩罚啊……五百年了,都枝繁叶茂,今儿个突然间就被劈断了,这是我们吴门的不幸啊!……”吴曾彩连滚带爬跪到祠堂的大厅里,像鸡啄米一样,接连不断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叩头。吴之甫曹文俊这才恍过神来,原来吴曾彩是在为那白果树痛哭。大约一顿饭工夫,吴曾彩才停止哭泣。这一夜,三人没一个合眼。他们各自在心里揣摩,这雷击断大树究竟预示了什么?难道真是吴家该败了吗?曹文俊立即想起了曹家花园的兴衰,而吴曾彩、吴之甫则对自己家族的前途忧心忡忡。天好不容易才亮,雨却一刻也没有停。他们疲惫地站在祠堂的屋檐下向那棵经历了五百年风风雨雨的白果树树顶望去,只见往日那巨大的树冠几乎被削去了一半,而那断裂处在雨中似乎还冒着缕缕轻烟。吴曾彩不禁又流下了眼泪。把吴曾彩送回家后,吴之甫便神情哀伤、冒雨去了熊家嘴;曹文俊也无精打采、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吴家祠堂。考虑到大雨不停,通往祠堂的道路多被雨水冲断或者淹没,加上自己昨晚一宿未眠,他让吴智国挨家挨户通知学生待天放晴后再来上学。他十分疲倦地躺在用木板搭成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眼前总是闪现昨夜的一幕:那十数条金蛇,不停地在他脑门上游走;那簸箕大的火团,晃得他两眼发花;那轰隆隆的雷声,仍在他耳内嗡嗡震响……他突然想起了关于白果树上有蛇的传闻,眼前顿时浮现出一条巨蛇把尾巴缠在数丈高的枝上,把头伸进三叉塘喝水的情景。对此,他并不怎么相信。这毕竟只是个传闻,并非自个亲眼所见。听老人讲,蛇就是小龙,当它修炼成龙形的时候也就成精了。凡成了精,天神就会把它解上天庭去。这个时候,天空就会呈现出异象。昨夜那把水桶粗的树枝劈断的雷声,莫非就是天神为把那蛇押解上天庭而发出的?九姓的姓树都已经死掉,唯有吴姓的这棵白果树硕果仅存,但此时它究竟能否熬过此劫,真让人担忧。他突然又感到这不是个吉兆。五百年的树,一下子就给劈断了,总不是件好事。那它究竟预示了什么呢?他突然看见一个金甲神人在和一条巨蛇搏斗。神人手中的金鞭发出一道道金光;而那条巨蛇吞云吐雾,接着又张开血盆大口射出一道道水注,顿时,大地上一片汪洋。他站在一块高地上,眼见水越涨越高,片刻间就漫过了他的脚背,漫过了他的脚踝。妻子秀琴和四岁的女儿慧兰坐在一只浆盆里。那浆盆在奔涌的洪流中起伏、打转,眼看就要倾覆。慧兰大声哭喊着:“爸爸,我怕啊,快救救我啊——”他心猛一惊,立即扑进水中,突然一个浪涌来,一根飞速漂来的粗树干狠狠地撞向他的胸口,他大叫一声,发现自己躺在学堂的一块木板上。他挣扎着坐起,捏捏大腿,感觉到疼,这才相信刚才只是做了个梦。他喘息着,心怦怦直跳,内衣已被汗得透湿。这场雨整整下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曹文俊最初几天总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只好躺在床上。姚秀琴以为他病了,就叫长工曹根冒雨到郑家桥去请来郑郎中给他瞧病。郑郎中大名郑俊臣,是郑有虎的父亲,平时除了行医,几乎不管什么俗事杂务。曹文俊前年联合全堡重振十屯之时也去拜访过他,希望他能为堡上出力。郑俊臣只说了一句:“我让堡上民众少受疾病折磨,就是在为堡上出力啊,其他的事我确实做不了。”他仔细地给曹文俊诊了脉,说是受了惊吓,休息两天就好了。他已经听说了那天晚上的事,整个蜂窝堡的人全都知道了,传来传去,越传越神。末了,又说到吴曾彩打得死老虎的人,现在却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啦。曹文俊惊骇不已,本想去看看吴曾彩,但自己两腿酸软,又大雨仍下个不停,也只好作罢。大约是雨下到第八天的时候,他把长工曹根叫到堂屋里问了一下外面的情况。曹根告诉他,两天前巡检司已来人通知蜂窝堡派人到东荆河防汛,因他身体不适,就没有惊动他。接着曹根说今年可能要遭洪灾,现在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干粮,收拾细软衣物。又说直河的水已快漫到堤沿了,就是汉江或东荆河不倒口,光内涝就已经够人受的了。听到这些,曹文俊心急如焚,只好静下心来养病。雨下到第十五天,终于停了。就在天刚刚放晴的那个下午,曹文俊准备到吴家祠堂去看看,然后再去探望一下吴曾彩,顺便通知学生们明天来上课。他刚从家里出来,就听到从五房湾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紧接着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快跑啊——,汪家剅倒口了!……”曹文俊听到喊声,快步折回身去,大声呼喊姚秀琴和慧兰:“快,汪家剅倒口了!”说话间,长工曹根已在门前套好了牛车,并立即把慧兰抱到车上。姚秀琴和曹根老婆把两天前就准备好的一篮子火烧粑和一包衣物放上去,接着相继爬上了车。“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根叔!”曹文俊不忍心自己就此逃去。“你听,蜂窝堡到处都响起了锣声,各姓已早就做好了准备,你就不必替他们操心啦。”曹根焦急地说。“你快上车吧!”姚秀琴焦急万分,“你不管我,也要管孩子啊!”“快走啊,文俊,还磨蹭什么!”曹文俊的哥哥曹文灿驾着牛车载着家人从他门前经过时也催促道。曹文俊还在犹豫,被从他哥车上跳下来的两个侄儿曹仁林、曹仁民架上了车。车子启动时,他听到蜂窝堡的每个角落都还在响着锣声和叫喊声。打曹文俊记事起,像这样逃离家园躲避洪水的事几乎每年都要经历一次,有时甚至一年几次。他清楚地记得在熊家嘴一带流传的一句话:沙洋倒口十八年,淤起沙湖种白田。经曹文成考证,前明嘉靖二十五年,汉江沙洋段溃口,洪水直驱而下,田庐沦芜,浮溺于洪涛巨波之间,人失百年之业;第二年溃口修复之后又遭续溃,人们经过连续两年的水淹,就再无力修复了,这样敞开的口子一直拖到隆庆二年才由荆州、安陆两府共同协力堵住。这二十一年间,除了三年因汉江上游未曾涨水不曾淹没外,其余十八年,熊家嘴地区连年被淹,以至地势窒潴,土田崩淤,每次水涨,陵谷倏更。水淹的结果是这一带地平面普遍淤高一米左右,以前的湖泊变成了良田。曹文俊十八岁那年夏天,他正在县城白鹤书院读书,汉右聂家滩溃口,在洪水到来之际,他父亲曹继宗因查看曹姓人众是否安全撤离而逃慢了一步,结果被汹涌的洪水卷走。他母亲为此哭瞎了眼睛,不久也便亡故。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曹根心中永远的痛。本来该曹根去的,曹继宗不放心,非要自己去,结果……此时此刻,曹文俊并不害怕洪水,但他被两个侄儿死死地按在牛车上。当他们的牛车跑过李家店,进入莲华市地面,听见带着一帮人从背后赶上来的郑有能说蜂窝堡的民众多已撤离,他才安下心来。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